金裳神色认真地答道:“小的是十岁时就跟着师傅学习验尸,到今年已经八年了。有时也跟着师傅去现场学习过验尸,帮忙断过一些案子,但不曾真正当过记录在册的仵作。”唐以临来了兴趣:“你师傅是哪位?”金裳吐了吐舌头:“师傅不许我在外面说他的名号,还望大人见谅。”唐以临略有些遗憾地点头,他是惜才之人,见这姑娘不愿说,也不想再为难她。然后他似乎随意问了句:“你同刑部周大人认识?”金裳一愣,随即道:“并不认识,是我师傅托他帮忙举荐的。”唐以临是何等的聪明人,立即明白这位姑娘的师傅身份必定不简单。但是他也不想强逼,温声道:“好了,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以后你就是大理寺的仵作,文吏会将你的身份登记在册。这件案子只怕还有其他隐情,等查出了新的进展,还会喊你去大理寺一同协助验尸。”他心里想着另外两名被害的商人,凶手还一直没有找到,如果这名死者火药商人的身份确定,那这极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这可就算是要案了。金裳连忙点头领命,唐以临很欣赏她的气度,看她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慈爱问道:“不过女子当仵作可能会受人非议,你家人可会同意?”金裳答得极快:“小的没有家人。”众人一听,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原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难怪一个妙龄女子,要做验尸这种腌臜活计讨生活,成天跟尸体打交道,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得到婆家。唐以临心中也有些愧疚:“抱歉,本官并不愿提起你的伤处。”可金裳神情轻快地回:“大人不必介怀,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早就没当这是什么伤处了。”于是唐以临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项豁达,再交代了几句就让她下山了。金裳背着木箱走到山脚下,见左右无人,突然加快步子,走向藏在树林深处的一辆马车。马车的竹帘掀开,穿着深紫色绸衣的嬷嬷一拍大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谢天谢地,姑娘你可算回来了。”金裳连忙上了车,张嬷嬷塞给她一面铜镜,为她擦掉面上伪装的炭粉。她把头发放下随意挽了个发髻,又在上面插了根玉簪,冷着声道:“快走吧,再晚了我那爹可要起疑了。”马车一路疾驰,化名为金裳的秦桑此时终于擦干净一脸的黑炭,把松垮的麻衣脱掉,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和窈窕身段。凝脂白肤、柳眉檀口,配着水汪汪一双眼儿,当秦桑彻底卸去伪装,虽然未施粉黛,还是在铜镜里映出个临花照水的美人儿。张嬷嬷看着她直叹气,又眼尖看到姑娘手腕被树枝割伤,白嫩的皮肤上划出道丑陋的血口子,一时心酸得落下泪来。秦桑放下铜镜,无奈地问:“张嬷嬷你哭什么啊!”张嬷嬷越哭越难过,用帕子捂着脸道:“同样是侍郎家的千金,那个杜婉就能鸠占鹊巢,被养得锦衣玉食。不过是十五岁的及笄礼,还让你那杀千刀的卵|蛋爹为她大摆宴席,费尽周章把咱们喊回去给她撑场面。”秦桑知道这位嬷嬷向来不怕她爹,但听到她这句杀千刀的卵|蛋爹,还是“噗嗤”笑了出来。张嬷嬷看见她笑,哭得更难过了,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腕道:“而你这个真正的侍郎家嫡长女,十几年来都没在家中享过几天福。早早被扔在庄子上不说,现在还得乔装改扮,去争仵作那种低贱的活儿。”秦桑连忙道:“张嬷嬷,仵作可不低贱。师傅曾经说过,验尸推案是替死者言。无论他们死前曾遭遇过什么,我们都能帮他们还原所有真相,为不甘者平意,为含冤者昭雪。”张嬷嬷皱着眉头,哑声道:“我不管什么公不公的,我只知道我家姑娘遭遇的才是世上最大的不公。你明明只需要和其他贵女一样,学学琴棋书画,再找门好亲事,就能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天和死尸打交道,还没当仵作呢就弄得一身伤,以后还不知会碰到怎样的凶险。”秦桑见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忠仆哭得伤心,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安抚道:“嬷嬷别难过了。是我自己想要当仵作,想做一番事业,不然我就在庄子里当个闲散娘子,未必不比困在宅子里和她们争斗好。”张嬷嬷吸了吸鼻子:“话虽如此,可你偷偷做了验尸的活计,若被人知道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秦桑望着她,声音变得忧伤起来:“张嬷嬷你忘了吗,娘亲不就是因为嫁错了人,才会导致她抑郁成疾,含恨而去。谁说我嫁了人,就一定能保我一生富贵呢?”张嬷嬷听得心中巨痛,想起秦桑的母亲秦氏,还是觉得愤慨难平。秦桑的母亲秦诗盼是江南大盐商秦沐独女,当初和秦桑的父亲杜世元成亲时,杜世元才刚考取功名,是个家中只有寡母,穷得叮当响的落魄秀才。秦家看好杜世元的才华,让他入赘进秦家,倾整个秦家财力为杜世元前程铺路,终于让他入京为官 ,坐到了如今三品吏部侍郎的高位。可秦氏生了一儿一女,长子秦枫小时候被带出去逛花灯后走失,秦氏因此大受打击,不久就落下了恶疾。而杜世元在京城平步青云后,对妻子渐渐冷落,秦诗盼在儿子走失的第二年,秦桑刚六岁时就含恨而终。最可恨的是,秦诗盼前脚刚走,杜世元就马上娶了续弦周氏,而这位续弦还带了个女儿进门,就是现在杜家受百般宠爱的千金杜婉。虽然杜世元百般遮掩,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杜婉其实就是杜世元的亲生女。而她年纪只比秦桑小两岁,可见杜世元和周氏是在秦氏还在世时就苟合在一起,还偷偷生了个孩子,就等着秦氏死后领进门。秦桑那时正逢丧母之痛,又看见爹爹没事人一样迎新人进门,对已经三岁的继妹宠爱有加,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于是本来乖巧的她变得戾气极重,再也不愿意叫杜世元一声爹,还在一次争执中,差点害杜世元摔断了腿。没想到这事被周氏利用,她找了个道士来家里做法,顺便给秦桑算了八字。道士一番掐算后,说秦桑命犯天煞,如果强行留在家里只会克父克母,令家中灾祸不断。如今大哥和母亲已经被她克死,杜世元若还想留下性命,就必须秦桑送到城郊庄子的庵堂里,离得越远越好。于是才彼时八岁的小秦桑,就这么被赶去了庄子一间庵堂旁的小院里。身边除了秦氏陪嫁的张嬷嬷,只剩一位忠心的婢女。而杜世元仕在此后仕途一路平坦,更觉得送走女儿之举正确。两年后,周氏为他生了小儿子杜苑,秦沐在秦诗盼死后也因悲伤过度撒手人寰,秦家自此彻底败落。而杜世元一路风光地升上三品吏部侍郎,在跟随三皇子去江南巡盐立功后,大受陛下赏识,再也没人敢提起他曾是秦家赘婿的身份。张嬷嬷越想越是气愤,淬骂道:“杜世元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骗了我们家姑娘,吃了绝户不说,连对他自己的女儿都能如此狠心!我看他迟早会遭报应,让他得了儿子又如何,我张嬷嬷会日夜咒他早死都没人送终!”也许是过了太久,秦桑再想起这些事,心里那些难过和不甘早就淡了。只是心疼自己的母亲遇人不淑,毁了自己的一生。开始到庄子里的时候,她也曾哭过、怕过、愤恨过。她出生就被母亲和外公家宠在掌心,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更何况还有疼爱她的大哥。可没想到短短一年之间,一切都变了。她不止一次躲在庄子里陌生而粗陋的房间里,从冷硬的床上惊醒,然后哭着问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能不能把妈妈和大哥还给她。可当她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接受无法改变的残酷命运。尤其是在十岁那年认识了师父,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她喜欢验尸推案,在八年间翻看了无数验尸的典籍,乔装改扮,偷偷跟着师傅去命案现场,记录下所有验尸的手法。无法改变的命运,不如去和它抗争。借用金裳的身份,成为大理寺的仵作,就是她走出的第一步。这时,疾驰的马车到永安巷口停下,秦桑示意张嬷嬷把脸上的泪擦干,笑了笑道:“张妈妈别伤心了,咱们这不是回来了吗?”还不是因为那个继母和继妹想要耀武扬威,特意叫你回来显摆。张嬷嬷心中腹诽着下了车,望着面前气派宅院门楣高悬的“杜”字牌匾,心中又是一痛,这里曾写的是秦字,本该是属于秦氏的宅子。秦桑理了理鬓发,身姿笔直地站在牌匾下,日光从檐下照亮她凛然的眉眼,和她嘴角浮起的冷笑。母亲你再等等,你和外公被夺走的一切,女儿迟早会帮你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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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