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宝从灶底爬出,满身尘土,卓盛元去井边提了桶水,让他凉水沐浴。井水寒冷,她又不便烧热,小三宝生平第一次用冷水洗澡,滋味颇为难受。
洗澡时,卓盛元坐在门口,逗弄着笼中的猫头鹰。猫头鹰的血已经止住,恢复了些精神,可惜叫声难听,外观也不好看,除了吃肉,卓盛元想不出它还有何用途。
胡捕头胡一刀,挎着他的大刀,路过说,“大郎!真是好雅致。”
“胡捕头,你尝过猫头鹰吗?味道如何?”
胡一刀连忙摇头,“不曾尝过!”
“想尝尝吗?”
“不想……”
卓盛元放下鸟笼,见胡捕头不似路过之人,便问:“找我有事?是太爷让你送赏金来的吗?”
“不是。太爷让我来请你,晚上去望月楼,他要设宴款待。”
“哦?他都请了谁?”
“都是为打虎出过力的兄弟。”
卓盛元明白了。太爷要设庆功宴,宴席上的食物想必不错。她很高兴:“劳烦胡捕头,我晓得了,晚上一定前往。”
胡捕头告辞卓盛元,又去邀请他人。
卓盛元在卖馒头的小贩那赊了五个馒头。小贩一边捡馒头一边说,“大郎好智谋,好英勇!区区几个馒头,拿去吃吧,说什么赊不赊的!”
卓盛元生平第一次被赞为英雄,她心花怒放,笑眯眯地说:“你都说我英雄了,我还能吃你白食?今日手头紧,等宽裕了,一定还你。”
“不急不急,大郎宽裕时再议。不够再来取。”
卓盛元拿着馒头回家时,小三宝已经洗完澡,穿着卓盛元很久以前的破旧衣服。卓盛元进门时,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将馒头放在桌上,“吃吧,都是你的。”
小三宝问:“你为何不吃?”
“晚上太爷设庆功宴,我要空出肚子,大吃特吃羊肉!这顿就算了。”
小三宝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道理,无奈地摇头,自顾自地拿起馒头吃。
卓盛元摸着下巴,看着小三宝斯文的吃相,说,“我得给你找个新身份。”
“嗯?”
“想要新身份,就得有个大名,真麻烦。”
小三宝说,“就说我来投靠你的远亲,也姓卓。”
“那你叫卓三宝。”
“不妥。这样的名字作为大名,除非是山野粗俗之人,我不像。”
卓盛元翻了个白眼,“你就直接说俗气得了。”
小三宝沉思片刻,提议:“我是你的远亲,也姓卓,应该是同宗旁支,与你平辈,名字中也要有个盛字。卓盛元,卓盛元……”小三宝说到这,突然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不知道。怎么了?”
盛元,一名蕴含着浓厚古韵,流淌着墨香诗意的佳号。赋予你这般雅名的,定是一位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文人雅士。”
“我也是读书人。”
小三宝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卓盛元怒道:“你不信?别忘了,我会写字!”
“哦。”小三宝心想,那字是他见过最难看的,没有之一。
小三宝说,那我就从《诗经》中挑选一个雅名吧,《离骚》中有一句‘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我愿自号卓一航,此名是否意境深远,令人遐想?
“采……什么?喂……喂什么?”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什么意思?”
“摘取芳草之上的杜若,欲将它赠予那远方的心上人。”
“便是摘取芬芳之花,去送给那让我深深思念的人。”
卓盛元笑了:“哈哈你年纪轻轻,毛都没长全,你思念谁?你还要不要脸了,哈哈哈……”
小三宝眼波流转,略显错愕,转而脸上泛起一抹娇羞的霞光,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婉转地辩解道:“诗词之妙,正在于抒发胸臆,借意象而寄隐喻,非关文字之直白。”
卓盛元却仍轻声细语,如歌如诗:“乖乖的,待你玉树临风,成人之姿,自会佳人相伴。将来你定是风流倜傥,才子佳人,抱得倾城之貌。”
小三宝含羞带怯,低眉顺眼,唯有低头用餐,不复与她言语。
……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步履轻盈,卓盛元外出赴宴,留下小三宝孤影独守空房。孤独与昏沉交织,或许是因为久未涉足户外的缘故。
目光所及,那只猫头鹰萎靡不振,似是饥肠辘辘。便将残余的馒头碎片投入锅中。未几,机敏的老鼠果然上当,跃入锅中觅食。
小三宝耳边曾听闻诸多关于老鼠的传说,昔日在他眼中,老鼠乃是狡黠之辈,然而近日的际遇却让他窥见,老鼠实则愚不可及。
他不欲亲手捉拿,遂轻启鸟笼之门,将猫头鹰一同倾入锅中,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上了锅盖。
绝佳!此举既满足了猫头鹰的食欲,又使他免受残忍恶心景象的折磨,他对此感到颇为满意。
完成这一切后,他仍感到头重脚轻,四肢无力,疲惫不堪。眺望窗外,晚霞逐渐褪去,夜色渐渐降临。于是,他拉起被子,沉入了梦乡的深渊。
与此同时,卓盛元正在望月楼畅饮豪宴。
县令已将赏金分发下来。虽然原本的悬赏令上写着五十两白银,但到了卓盛元手中,仅剩下十两。她略感不快,质疑道:“老爷,为何只有十两?”
老爷解释道:“总共赏金五十两。虽主意是你所出,但还有二十位冒险进山的义士,他们亦应得奖赏。我自作主张,将赏金分为二十一份,你一人得十两,其他人各得二两,你是否有所异议?”
此种分配倒也公平合理。卓盛元虽生活贫寒,却非吝啬之人,听县令这么一说,便应道:“老爷英明,理所当然。”
晚宴丰盛至极,有烤猪、羊羹、丸子、鱼片、酿螃蟹等佳肴,各式点心琳琅满目。有些点心卓盛元都未曾见过,可谓是大开眼界。她偷偷将几样点心藏入袖中,打算带回去给小三宝品尝。
许多人向卓盛元敬酒,她被敬得有些醉意。
老爷兴致勃勃,请来花楼中最红的姑娘演唱小曲,还特意点了一曲《送瘟神》。此曲通常只在节庆之时才唱,平日里难得一听。
众人皆以为这“瘟神”指的是老虎,觉得颇为应景。
唯有卓盛元心中清楚真正的瘟神是谁。
宴席直至深夜,卓盛元醉意朦胧地摇晃着回家。进屋时,她听到厨房有异响,便走去查看,发现声音来自灶台。
“难道是闹鬼了?”
若在平时,她或许已被吓出一身冷汗,但此刻醉意朦胧,她感觉自己都快成仙了,自然不将这些鬼魂放在眼里。
锅中似乎有何物在撞击锅盖?
她用力掀开锅盖,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冲出,飞走了。
“竟是 个飞天鬼。”
卓盛元回到卧房,见小元宝已入睡,便笑着掀开他的被子:“看看,哥哥给你带回了什么?”
说着,她掏出各式点心。
小三宝却动也不动。
卓盛元将点心放在桌上,“明日再吃吧!”然后她也躺到了床上。
她躺在小元宝身边,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她好奇地推了他一把,“怎么了?”
小三宝含糊地说:“冷……”
卓盛元将他拉近,抱在怀里,“这样就不冷了。”
小三宝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卧房破旧的纱窗。阳光洒在纱窗上,显得格外明亮。他眨了眨眼,感觉身体有些僵硬,想翻个身,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卓盛元似乎将他当成了枕头,一条腿压着他,手臂环绕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还打着轻轻的鼾声。
小三宝愣住了。
从未有人这样抱过他。自他出生以来,总是独自一人入睡。奶娘们偶尔会抱着他走动,但他知道,她们抱着他时,心中也充满恐惧。她们不敢与他过于亲近,也不敢过于冷漠,总是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寻求心理上的安全感。
纱窗外,胡饼的叫卖声再次响起。
卓盛元每日都能听到卖胡饼的吆喝声,尽管她每日都买不起,但这并不妨碍她被这声音唤醒。
她昨晚醉得不深,此刻被吵醒,有些生气:“真吵!”
小三宝拨开她的胳膊和腿,吃力地坐起来,然后又咚的一声倒下。
他直接倒进了她的怀里,将她彻底惊醒。
卓盛元怒道:“你干什么!”
“我有点晕。”
卓盛元觉得不对劲,扶起他仔细看了看,见他面色蜡黄,眼圈乌青,看起来颇为憔悴,如同鬼魅。她甚感奇怪,“你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
“或许是因为昨日洗了冷水澡,感冒了。”他说话时,嗓子沙哑。
“我每次洗澡都用冷水,从来不曾感冒过,”卓盛元有些不屑,“你的身体真是弱不禁风。”
小三宝敬佩地说:“你的身体真是强壮。”
“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我去找赵大夫给你讨点药。”
卓盛元下了床,正要出门,突然想起一件事,“喂,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闹鬼了?”
“鬼神之说不足为信。”
“我好像真看到鬼了,还会飞!妈呀!!!”
卓盛元有些害怕。小三宝安慰她:“别怕,就算真的有鬼,你没做坏事,它们也不会找你麻烦。”
“我做过坏事,做过很多!”
小三宝无言以对。他想了想,又说:“你救了我一命,可以抵消十七年的罪孽。”
“我也害死过人,铁拐子就是我害死的!”
“铁拐子是我害死的。我……害死过很多人。”
卓盛元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有些为他难过。她挥挥手,粗声说:“行了行了,生个小病就胡思乱想!”
“明明是你胡思乱想……”
“你闭嘴。”
他闭嘴了。她出门拿药去了。
卓盛元出去了一会儿,小三宝突然听到纱窗下有人敲敲打打,他立刻清醒过来,起身下床,想要钻进厨房的灶台。
“小三宝,是我。”
尽管声音被压低,小三宝还是立刻听出是卓盛元。他有些惊讶,靠近纱窗,叫她:“盛元哥哥?”
“是我。”
“你怎么不进来聊天?”
“我不敢。里面有个飞天鬼,我亲眼见过。”
“那你想要做什么?”
“小三宝,我刚才没拿药。你先忍一忍。刚才我看到城门口那些怪人都散了,我问了守城的人,他们说,那些人昨天就走了。所以你可以出来了。”
小三宝很高兴。
卓盛元:“不过你先不要急。换上衣服,衣服弄得脏一点,然后你从后门悄悄出去,尽量避开人,出去后走到街上,往西走到一个胖大娘开的早餐摊子,我在那里等你。按照我们昨天说好的计划行事,记住了吗?”
“嗯。”
……
早餐摊上有许多人,王屠户父子也在。王屠户这几天没有杀猪杀羊,只宰了一只老虎,因此今天不必卖肉,显得很悠闲。他儿子王小二坐在他旁边,吃得满嘴油光,看到卓盛元时,早已忘记了“夺糍粑之恨”,打招呼说:“卓大哥,坐这里。”
王屠户听到这话,给了儿子一巴掌,骂道:“他叫我大哥,你叫他大哥,这算什么辈分?”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卓盛元坐下后,问道:“今天怎么嫂子不给你们做饭?”
“她昨天……嗯,不太舒服,今早还没起来。我一会儿还要给她带些吃的,再找大夫看看。”
卓盛元知道她为什么不舒服,多半是昨天被吓到了。便说:“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一下就会好,你也别太担心。”
“嗯。”
卓盛元点了两根油条,一碗粥,对胖大娘说,“我没零钱,待会儿去钱庄兑换散银再给你送过来。”
胖大娘总是笑眯眯的:“急什么,大郎先吃饱再说!”
王屠户说:“不用那么麻烦,卓兄弟的饭钱,算在我账上。”
卓盛元说:“那怎么好意思。”
“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别和我客气了!再说,你那点饭量,能花几个钱?”
“那我就多谢王大哥了。”
“我都说了,别客气!”
“好好好……”
卓盛元一边吃饭,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说笑。正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走了过来。
那小乞丐穿着仿佛被千百只老鼠咬过的破烂衣服,手里捧着一个有缺口的脏碗,脸色蜡黄,目光呆滞,一句话不说,只是把碗递出去等待别人的施舍。
卓盛元指着那小乞丐,对王屠户说,“你看,这乞丐要饭的时间一定不长。”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讨饭成习惯的人,为了口吃的,什么称呼都肯叫,就算让他们认个祖宗他们也愿意。而这个乞丐,像个哑巴一样,还拉不下脸来讨饭呢。”
“卓兄弟真聪明。”
小乞丐看到他们在看他,便径直朝卓盛元这一桌走来,盯着她盘中的油条发愣。
卓盛元:“算了,我昨天赚了点钱,今天就好心一回吧,老板娘,给他来碗粥。”
“好嘞!要油条吗?”
在卓盛元的心头,思绪如春水荡漾,他深知小三宝感冒之身不宜沾染油腻,于是轻启朱唇,温言细语道:“油条这等油腻之物,怎适合他食用?那两文钱一根的简单食物,岂能入他尊口?给他一份炊饼吧,温润养胃。”
那“小乞丐”低眉顺眼,羞涩地谢过。抬头瞬间,他瞥见卓盛元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强压住笑意,待那胖大娘将炊饼与粥端上桌,便抬头询问:“我可否坐下品尝?”
“坐吧,坐吧,这孩子真是懂事,还问起这个。是不是怕我觉得你脏了?放心坐下,我待会儿再擦拭便是。”
小乞丐落座,悠然享受着这顿美餐。王屠户审视他片刻,好奇发问:“孩子,你举止有度,不像乞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四周的人群好奇心起,纷纷侧耳,期待着他的故事。
小乞丐缓缓道来自己的身世:“我本登州人士,家非豪富,却也温饱尚可,受过几年诗书熏陶。但因父亲犯罪身陷囹圄,受尽折磨而撒手人寰,母亲随之自缢,一夜之间,家道中落。我走投无路,只得流浪乞讨。长途跋涉两月余,方至此地。听闻兰州民风淳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已记不得,上一次饱食是何时。”
胖大娘听得泪如雨下,周围人也纷纷叹息。王屠户接口道:“你是从登州来?我这卓兄弟,也曾是登州之人。”
小乞丐回应:“这位兄台也姓卓?真是巧合,我也姓卓,名卓一航,小名三宝。”
“卓一航,卓盛元……”王屠户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心生疑窦,遂问:“你们都姓卓,难道出自同宗?”
卓盛元抓了抓后脑勺,答道:“我离登州时年仅两岁,哪里记得家族成员?”
“还记得家谱否?”
“只记得些许。”
小三宝接话:“我父亲名卓圣龙,祖父名卓翰尚,曾祖父名卓瀚东……”
林芳洲突然叫道:“卓瀚东!”
王屠户精神一振:“何事?”
“我家谱中真有此名。”
王屠户兴奋地拍案:“哈哈哈,太巧了!你们果真是亲戚,家族缘分匪浅!早一步晚一步皆不行,恰好在此相遇!哈哈哈,我真是太高兴了!”
卓盛元略显尴尬,忙解释,“不过是远亲。”
“远亲也是亲!孩子,告诉你,我这卓兄弟最重情义,你求他收留,总比流浪天涯,不知哪天饿死荒野强!”
小三宝立刻跪地,向卓盛元磕头:“盛元哥哥,求你救命!”
胖大娘擦泪上前劝说,“大郎,你就留下他吧,孩子多么可怜,又如此懂事。你若留下他,这顿饭钱我便不收了。”
食客们也纷纷劝卓盛元。
在众人的劝说下,卓盛元“收留”了名叫小三宝的乞丐。
两人离开人群,至无人处,相视一笑。
卓盛元:“演技了得。”
小三宝:“彼此彼此。”
回到家中,卓盛元立于门口,迟迟不踏入。
小三宝:“怎么了?”
卓盛元:“有鬼。”
“你怎知有鬼?”
“我亲眼所见。”
“在何处?”
“在……”卓盛元沉吟片刻,“在锅中,厨房的锅中飞出!”
“……”小三宝不语,他斜倚墙壁,笑意盈盈。晨光温柔地洒在他英俊的面庞上,露出皎洁的牙齿,眼含笑意。虽带病容,但目光已不再呆滞,灵动有神。
他望着她,笑道,“那非鬼,乃是猫头鹰。”
卓盛元听后,气得跳脚,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提进屋,边走边怒道,“你这小混账,敢戏弄我!今日让你尝尝猫头鹰炖老鼠!”
“猫头鹰已飞走。”
“不怕,还有老鼠。”
“我吃完老鼠,便睡你身边。”
“……”
“那时你梦中,便会有老鼠相伴。”
“我真不该收留你!滚回去继续乞讨!”
“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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