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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是我输了

书名:棋辞 作者:空谷足音 本章字数:5274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楚卿彧发现虞璟的时候,是昏倒在松木之下,身上被撕的破烂,密密麻麻的血印子,更可怖的是,虞璟本是完好的手臂不见踪影,瘆人的血肉可见森森白骨,不停地往外冒血,身下的土壤晕开了一大片棕红。仅仅是一个时辰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之间面色苍白、血迹满身。

指节过去轻探鼻息,虽然气息微弱,但最后一口气总算是在的。

楚卿彧一指点在穴中,将溢出的血暂时止住,吊住他为数不多的气息。

抗虞璟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苏尚青,对方也是一时惊讶,但瞧虞璟面色不佳,没想着多问,二人一起加快步伐,与宗政熵宴汇合。

宗政熵宴此时已经上马坐好,宋严带着宗政熵宴的死尸高兴地拖回去,走后不久,见到了匆忙赶来的人。

眼睫轻轻一压,目光在虞璟断裂的臂膀处看了又看,虽说今日这场闹剧算是他计算的一环,知道虞璟总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总归亲眼看见和听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更让宗政熵宴解气。

待他们走进,宗政熵宴收起这份欢喜。面色沉重地打量虞璟,兴致勃勃地演给他们看。

虞璟换着背,上马后,苏尚青接过虞璟,从衣尾处撕开几条布料,缠成一道,打了几个结,续而绕过虞璟的腰部,在自己的腹部位置系紧,拉过缰绳,二话不说蹬腿驾马狂奔而去。

楚卿彧背后被血染湿了一片,不在意地翻身上去,让宗政熵宴坐稳后跟在苏尚青的后面。

虞璟被背回苏玉堂,叫来了医师救治,宗政无烬见此情景,吓煞了许久,呆楞地等在屋外,焦急地守着消息。

同时,这事一出,消息不胫而走,仅仅过了一天,飞快地传到了冕州,不可避免的被虞倩听了去。虞倩听完差点没昏过去,伤心欲绝,登时派人备车,担心虞璟的安危,连夜驱车赶往。

这消息不乏添油加醋了一番,说虞家公子抓捕死尸,争斗过程中痛失两臂,且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离死不远。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江云弈听到的时候,笑得直喘不过去,听着小厮在下汇报,一双桃花眼笑开了。

笑够了,便吩咐人将消息全部放出去,让整个冕州知道最好,最后把最坏的情况传到虞家耳朵里,彼时,倒是能瞧见全家上下心急如焚的模样。

江云弈又看向停在窗前的鸦鸟,鸟儿静静地看着江云弈含笑的面庞,偏头咕咕叫了两声,用喙梳理玄色的羽毛。

鸦鸟脚上的竹筒已经拆开,信笺平整地摊开,江云弈碾着纸张,上面写着几个端正的字墨,是宗政熵宴亲启。江云弈欣赏一番,随之叹了口气,点燃了火筒,将信烧成了灰烬。

江浦坊楼下热闹得很,每日都来许多人,各个你言我语地堵上几局。他随意看了一圈,没能看上对眼的,又兴致缺缺地上楼逗鸟,手指插进鸦鸟蓬松的羽毛中,揉了又揉,支着脑袋愣神地瞧它。

片刻,又对着一只什么都听不懂的鸟,自言自语着:“你家主人也真是胆子大,消息传到虞家耳朵里后,他真是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么?这么多年了,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

说着说着,持着骨扇晃了晃,扇面展开,是一幅美丽的紫荆花:“鸟儿你说,我哪里不好,比起那些伤他的人,我可是心意满满了,既然我待他这般好,怎么就不愿将一颗心送给我呢……”

那乌鸦或许是听不下去,又或者是听烦了,扑扇着翅膀从江云弈面前不留情地飞走,一根羽毛都不留给他。

江云弈气笑了,指着鸟,指桑骂槐:“呆鸟!”

……

这几日,忙得苏尚青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一是虞璟的这件事,虽然后来请来药门的人保住了虞璟这条命,但残缺的手臂是很难再接回去,这也就意味着虞璟此后算是半个废人,且虞雍在他的弱冠礼时赠的灵鞭,以后便一无是处。更重要的是,虞家不可一世,虞璟是虞雍的独子,发生这等事,那边总得让他交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是很难让虞家人平息。

其二,禁尸的事还没有查出个结果,抓回来的死尸好不容易绑了回来,叫人仔细瞧了个遍,都没找出什么怪异来,甚至一日过后,死尸离奇地不再动弹。迫不得已下剖开了尸体,与半神山的尸体无异,找不出什么特别来。更让苏尚青犯难的,便是楚卿彧来时所提的诡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管诡门什么目的,到时候只会愈发麻烦。

苏尚青面色憔悴不少,听小道消息,说金家派人来了一趟覃南,只不过行事低调,也未来苏玉堂,猜想是金翮易那档子事,金家人暂且不愿见人。

苏尚青短时也没心思招待他人,本来一心埋在牢狱中,不停地和其他亲信探研禁尸,现在不得不再多留意虞璟的伤势。

覃南下起绵绵细雨,天空缓缓蒙上雾,雨珠自房檐流下滴入街头。这场烟雨于当地人而言似乎不觉稀奇,纷纷打上油纸伞,绘成覃南的圈圈圆圆。

苏尚青给人安排了厢房,宗政熵宴住的屋子门前正好种有一颗海棠树,雨下得不大,仍打落了花叶,稀稀落落地跌入水地。宗政熵宴瞧出神,难得忽视掉了梁浅于身后的声音。

“近日覃南潜进来几人,瞧着相当普通却个个黑纱遮面,如果猜的不错应该是他们的人。而且金翮易的下落还是不知,此番行为,诡门似乎比预想中的要急上些许。”

“还有就是虞倩听了消息,已经赶了过来,差不多到了边河,想必明日一早就能到。至于虞家那边,江云弈放出了消息,成功传到了他们的耳朵,虞雍很是气愤,怕是势必要为虞璟报仇。”梁浅顿了顿,在宗政熵宴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嘴唇不自知地抿了抿。

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梁浅其实很想问他。

虞家立身于百家,几百年来降恶正道,列祖列宗赫赫有名,又家中收有法器善恶镜,震其名望,于世间之美谈。

而谈及善恶镜,总是让人背后一凉,此等法器堪比神佛恶鬼,相传,善恶镜能照人心、蚀人身、吞其魂,又说,能照人两面,映射人心中真正的善与恶,拟刻另一个异样的自己……种种说法各有各论,没多少人见过善恶镜现世,慢慢的,什么流言都传了去。但所有人都知晓的是,善恶镜并非正物,若让心怀悱恻的人加以利用,便是凶物,天下共亡。

梁浅担心的便是这个,宗政熵宴想让虞家败落,简直就是空谈,更何况他们世代守护善恶镜,他们一倒,善恶镜就很难立存,如果被诡门窃取,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他若是与虞家相争,斗的便是天下人。

梁浅身为器灵,选中了谁,就是要世代保护的,但在劝宗政熵宴这条路上,永远行不通。

梁浅不见他答,便沉声地守在一旁。

“没想到苏玉堂还种了海棠,花枝饱满,片片都显娇贵,不知比我院里的好上多少。”宗政熵宴支着头,看着地上的残花败叶,“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看,一打就落。”

欣赏了片刻就索然无味了,手中的棋子不知被他把玩了多久,捏着的棋身尚残留着余温。

屋外廊下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得均匀。宗政熵宴身后一仰,头稍稍偏向窗外,便看见了一身白衣,对方在一处停下,收拢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地抖落了雨珠,木廊上很快湿了一处。

收好后,楚卿彧顿了一下,似乎是发觉了有人看他,便侧过头与宗政熵宴对视一眼,而后微微一笑。

他问:“可以进来吗?”

宗政熵宴两眼弯弯,很是礼貌地回:“可以的。”

得到回应后,楚卿彧规整地放好伞,梁浅替他打开门,然后合上离开。

“卿彧可要喝茶?这茶水放凉了,我为你再泡一壶热的?”

说完,宗政熵宴作势要去拿壶倒水,再泡杯新的热茶,楚卿彧没阻下,顺着意思安静地等着。

泡茶时两人都是不言,宗政熵宴不急不慢地挑拣茶叶,楚卿彧目光便是盯着他的手,偶尔瞥向窗外的海棠树。

宗政熵宴为他沏茶,茶盏推过去,自己也盛了一杯,抿上一口。

“卿彧过来莫不是要与我一同听雨赏花了?不过这海棠虽然长得大,但就这么一颗,看不得尽兴的。”

宗政熵宴一提,直接问他来由。楚卿彧本先哑口无言,听完,抬头对上了宗政熵宴含笑的眼睛,桌上淡淡的茶香溢入鼻间,一时扰乱了思绪。

“你的院处是否也种有一颗?”

宗政熵宴漫不经心地答:“是有,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在了。”

“现在应该很大了吧……”

“是挺大的,不过这些年叶子快败光了,不久就该朽了。”

宗政熵宴不去过问他是如何得知,只当是对方无聊时提的一嘴。

两人相看一眼,楚卿彧还是直视不了,垂下眼睫,又问他:“那日骑马,你腿可有磨伤?”

“伤?”

“嗯,你腿上有疾,想必马是很少骑的,那次又同我们奔波许久,难免会有些小伤吧,”楚卿彧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到对方面前,“这个药膏效果好,涂上几次就能见好。”

宗政熵宴耐心听完,觉得听合理的,只是楚卿彧将他想得太柔弱些了。

“卿彧,我到底还是个男子,不如女子肤质那般柔嫩,不过是骑上一刻的马罢了,怎么会落上伤?”宗政熵宴言必,手指在桌面轻敲两下,不怀好意地说,“再不然,你离我近些,过来替我脱了这衣服,瞧仔细了?”

这话可是叫楚卿彧听不得:“你怎能说如此轻浮之言?”

宗政熵宴倒是不在意,从楚卿彧的脸上瞧见了茫然,虽然是自己能猜到的表情,但一时沉闷乏味,喝下去的茶水也越发苦涩。便将茶盏丢在一旁,支着头随意地又去瞧落花。

楚家的人教出来的人到底是与他这种泥地里爬出来的人不同,不论是举止还是言行都在告诉宗政熵宴——他们不是一道人。

“毕竟我花名在外,本就是个浪子,轻浮之言总是时常挂嘴边的。那些妄言我自己也听多了,昏淫、恶人……这些词都快传烂了,我自己也是知道的,他们也说得不错,我本就是一个恶类,并非善哉。”

“像楚公子这等人人敬之的人,身边应该不缺那些文人墨客,与我这种风流之辈待在一块岂不是脏了你的名声。”宗政熵宴接了玉瓶,瓶上仍然残留着余温,他手指轻捻,收进了囊中,“这药膏我收下了,多谢楚公子好意。”

宗政熵宴剩下的话没有再言明,意思很是明显,就当是楚卿彧走上一遭只是来好意送药,如今药也送了,心意也尽了,便是得走了。

楚卿彧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宗政熵宴虽然笑着,但明白人定能看出来他早已没了耐心,剩下的只有待人时为数不多的客套。

楚卿彧手指微微蜷紧,薄唇稍稍一抿。在宗政熵宴的注视下端起茶盏喝上一口,对他道:“这茶尚温着,我还未喝上几口。”

“……”

意思是不愿走了。

宗政熵宴也不摧了,由着他待着。外头雨声渐小,能闻到残花土泥的气味,这味道不比茶香差多少。

杯盏里茶水见底,宗政熵宴突然问他:“会下棋吗?”

“略懂一二,不过这屋子有棋子?”

“有的。”宗政熵宴抬手展示自己指尖的棋,而后在桌上点了点,桌面中间现出了一幅幽蓝色格子以及两人的双侧各有一盘异色棋子。

楚卿行惘然,瞧他:“你懂术法?”

宗政熵宴:“不能算懂,小时候先生教课,躲在一旁学了一些,后面看了一些书,懂了一些简单的法术。上不了台面的。”

楚卿彧似乎还想再问,宗政熵宴已经执黑子落了第一步,抬头笑笑示意他。

楚卿彧到底是对宗政熵宴了解过少了,甚至对方总是能误解他的意思又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桌上的棋子变得很精细,和宗政熵宴平时玩在手上的玉棋同样的质地,温温润润的。楚卿彧怕宗政熵宴误会他深聊私事,最后还是闭口不言,手中的棋子无意地捏了捏,一手扶过袖口,落下一子。

两人下了一会儿,宗政熵宴一子突然落在一处对方想不到的地方,堵住了楚卿彧的去路,将他本该作为主棋的白子轻易围死,失去了一次赢的机会。

楚卿彧没有再下,而是思忖了一番,重新想了一个下法。

这一局,宗政熵宴没有作为攻方,将攻方主动让给了楚卿彧,自己只是不急不缓地防守,但半局下来,局势反而让宗政熵宴拿稳了,楚卿彧的棋子总是无法突破,尽管他每一子深思熟虑,但仿佛他的每一步、每一子下在哪、如何下,宗政熵宴摸得一清二楚。

宗政熵宴:“三思而行,步步为局。卿彧,你要输了。”

黑子落下之时,白子被围杀,唯一的生路丧失,被黑子吃得透了。

楚卿彧叹了口气,手里的棋子放回了棋罐:“是我技艺不熟。”

两人又是重来了一局,这次楚卿彧下得轻松,宗政熵宴没有刻意拦他路,而是由着他,一步一步,不赢不输。

楚卿彧下得认真,思绪紧紧得锁在棋局上。宗政熵宴不催,等他下完才跟上,时而无聊便抬眼瞧他。

“卿彧,你这张脸可是叫冕州的人恨上一番。”

宗政熵宴说得突然,叫楚卿彧猝不及防。

“忽然想到一件趣事。前些时候有辛瞧见了苏堂主的令爱,瞧她动静是从你的住处跑出来,脸上臊得羞涩,跑得挺快,丫鬟跟都跟不上。”

“我的住处?”

宗政熵宴笑而不语。

楚卿彧问:“我不常去,只是夜深时会去一趟,何时的事,我怎么没发现?”

“约莫巳时。”

那便是临近中午的时候。

“这姑娘也是有趣,我猜这几日你们也该是见过了,看她红了脸的样子,或是看上你了。”宗政熵宴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吧,据我所知,前些年苏堂主和我父亲有论过两家的亲事,按以往的打算应该是想等婚嫁的年纪凑成一佳美谈。可惜近日的事双方都该有顾虑,应是成不了了,但现在看来,苏家小姐与我大哥成不了,倒是和你有上一段机缘。”

楚卿彧眉头紧了紧,摇头说:“我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况且,我与苏姑娘仅是一面之缘,何来的情谊?”

宗政熵宴又笑:“算算时间,你比我小上一点,也该过弱冠之年了。又说男子二十而室,女子十五而嫁,楚家合该为你寻一桩良缘了。情谊不是天生就有,也是能慢慢培养的。”

楚卿彧:“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寻一人?”

宗政熵宴耐心解释:“你我本就是天壤之别,像我这副样子,谁又愿意嫁我?”

楚卿彧不同意宗政熵宴此番评价,摇头否认:“你并非泥泞,值得他人赋予真心。”

宗政熵宴顿了一刻,手掌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瞧这盘棋。只是这局楚卿彧在意的不在这盘棋上,下得不怎么认真。他敛起笑,执子的手点了点方才对方落的位置,提醒道:“想好了?我可以让你收回去一次,当我没看见。”

总是这样……楚卿彧不由想。

楚卿彧叹了口气,将茶盏里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不再拾起棋罐里的白棋。挥挥衣服站起身,再摇头说:“想好了。落子无悔,是我输了。”

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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