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的冬天，京城早飘起了雪花，细密连绵，一下便是好几天，百姓为避风雪都躲在家中不外出，街上少见行人踪迹，就是摆摊的小贩都比往常少了好些。

　　城郊南边一处四合院里，一名年约四旬，身着一袭浅紫色旗装的妇人满脸焦虑地在厅中来回走动，不时瞟一眼紧闭的院门。

　　“夫人，你别走了行不行，我头都快被你晃晕了。”坐在一旁的男子抚额，有些无奈地望着那道紫色身影。

　　妇人闻言脚下缓了些许，但仍是忧急不安，指间那方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老爷，你说这么久了伊通阿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是出事了？要不你去朝上打听打听，再不然找同僚问问也行，好歹你也是从四品的典仪，问个殿试结果总不打紧吧？”

　　凌柱拍拍身上那袭陈旧的长袍起身苦笑道：“你也会说我只是个从四品典仪，虚衔而已，根本没有实权；再说上回又不小心得罪了瓜尔佳侍郎，弄得如今在礼部处处受排挤，就连今年的冰炭敬都被苛扣了唉……”

　　适才刚一出口，彭氏就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这些年来，凌柱在朝中是何处境她最清楚不过，真可称得上是举步维艰。

　　她歉然道：“老爷，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

　　“行了，你我夫妻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吗？我也就是随便发发牢骚，不说这个了！”凌柱倒是看得开，很快便调整过来，拍着彭氏的手安慰道：“夫人耐心些，很快就会有消息来了，再说容儿已经去看了，只要一有消息立刻便会来告之我们。”

　　话音未落便听得“呯”的一声，院门被人用力推开，一道娇小的身影如燕般飞奔而来，在积雪重重的院落里留下一连串小巧的足印。

　　“阿玛，额娘，来了，来了，报喜的人往咱们这儿来了！”来人揭下天碧色斗篷风帽，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庞，喜悦挂满了眉梢眼角，正是两人的长女钮祜禄云容。

　　“真的？”刚刚一直盼着报喜的人来，等真要来的时候彭氏又有点不敢相信。

　　“是啊，很快就到了。”云容用力点头，眉眼弯若天边弦月。

　　“太好了！太好了！”见女儿一再肯定，彭氏再无半点怀疑，泪光一下子在眸底浮现，他们一家等这个好消实在息等得太久太久了。

　　“老爷，你看我这样打扮着行吗？会不会太简单了些，还有头发乱不乱？要不要重新梳洗打扮一下？”听到清晰的锣鼓声，彭氏紧张地问，唯恐仪态有所不周失了官家身份，

　　云容与父亲相视一笑，上前挽了彭氏的手臂笑道：“额娘，您不要这么担心了，我保证您从头到脚看上去都很得体大方，比那些所谓的贵妇还要像贵妇，只有宫里的娘娘才能跟您比。”

　　彭氏被她夸张的话语逗得一乐，心中的紧张冲淡了不少，笑点着她额头道：“就你这丫头嘴甜。”

　　说话间，报喜的官差已到了院外，凌柱夫妇赶紧整一整衣衫迎上去，只见那两名身着暗红色差服的官差满面笑容地拱手贺道：“恭喜典仪大人，令公子伊通阿殿前高中，被皇上选为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二甲第七名！

　　这个成绩令凌柱喜出望外，科举每三年一次，先要取得秀才资格，然后历经乡试、会试，从中选出三百余人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问，最终排出名次。

　　凌柱心下欢喜之余，赶紧拿出一早便备好的红包递过去，足有五两重，就赏银而言，虽不多但也算不得菲薄了。

　　谁想那个瘦高个的官差接在手里掂了掂竟露出轻蔑之色，敛了笑容阴阳怪气地斜眼道：“跑了这么老远的路累死累活才赚了几两碎银子，连去三元楼喝个酒都不够，真是晦气。”

　　“就是，早知这样咱兄弟就不跑这趟了，城里有的是中了进士的人，随便一个给的赏银都不止这个数。”另一个人同声附和，尖酸地奚落着凌柱等人。

　　“算了，兄弟，就当咱自己倒霉吧。”瘦高个官差假惺惺劝了一句，随后睨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凌柱冷笑道：“活该有些人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没权没势的典仪！从四品？我呸！在这京师狗屁都不是！”

　　“你们胡说什么？信不信我去顺天府告你们侮辱朝廷命官？！”听得他们越说越过份，还公然侮辱阿玛，云容哪还按捺的住，出言相斥。

　　“朝廷命官？”二人闻言不仅不怕还公然大笑起来，肆无忌惮地指着院落讽刺道：“是朝廷命官的话就不会住在这种荒郊野外，还过得如此寒碜，连乘轿子也没有，真是笑话。”

　　“你们说够了没有？”彭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一指院门道：“若是够了的话便请你们离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钮钴禄家虽然落魄了，但也不是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可以任意诋毁的。”

　　“走就走，谁稀罕待在这个破地方。”两人啐了一口满不在乎的扬长而去。

　　原本高兴的一件事，被这两个披着官差皮的流氓给搅得一肚子火，哪还有半点家人高中进士的欢喜。

　　“阿玛，适才您为何一句不说，任由那两个小人侮辱您？”在云容印象中，阿玛虽是个老实人，但绝不是半点脾气都没有，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再说谁都看得出那两人是故意闹事，尤其是那个瘦高个的。

　　凌柱收回目光，一丝精芒在眼底闪过，凝声道：“你们知道那个瘦高个是谁吗？”

　　他？

　　彭氏与云容疑惑的对视了一眼，听这意思，此事仿佛另有隐情？

　　“这人我曾见过。”凌柱坐在椅上，手指轻叩桌沿，“他刚进来时我只觉得有些面熟并未记起在哪里见过，直至刚才……”

　　他顿一顿续道：“四年前我刚到礼部去拜会瓜尔佳侍郎时曾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刚从乡下来投靠瓜尔佳侍郎想混碗饭吃的远房表亲。”

　　“阿玛的意思是……”云容明白了什么。

　　“若我所料不差的话，他根本就是瓜尔佳侍郎故意安排来折辱我的，若我与他针锋相对，就正好中了瓜尔佳侍郎的下怀，万一激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参我一本，顶戴不保不说，只怕连余生都不得安稳。”凌柱道出这个令人诧异的事实。

　　“这个瓜尔佳的好狠毒，当初老爷不过是因意见不合与他争执了几句，事后也证明是他错了，他竟记仇至今，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不算，还想出这么恶毒的点子来羞辱老爷，真是欺人太甚。”彭氏越说越气。

　　凌柱苦笑道：“就因为如此，所以才不肯放过，瓜尔佳侍郎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大之人，有何好奇怪的。还有，夫人你不要忘了，他女儿贵为当朝太子妃，从来就只有被人奉迎的份，何曾被人这般顶撞过，而且还是一个官职比他小得多的人。”

　　他长叹一口气，目光落于彭氏与云容的身上，“我并不曾后悔顶撞于他，因为那件事确是他有错在先，只是连累了夫人和几个孩子，我实在于心不安啊。”

　　“老爷，咱们是一家人，何来连累之说，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吃的差些住的差些又有什么？！再说，妾身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看，伊通阿中了进士，容儿又有了喜欢的人，只待选秀一过便可准备婚事，如梦和伊松阿也逐渐长大懂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苦尽甘来。”

　　“幸好有你！”凌柱握住彭氏伸来的手感慨而言，他这一生能得如此贤妻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正因如此，所以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想过纳妾。

　　云容望着恩爱宛若新婚夫妻的双亲，怔忡出了神，直至凌柱宽厚的手掌抚过她垂顺的青丝方才醒过神来。

　　“在想什么？”凌柱关心地问道。

　　云容一笑，宛若绽放于风雪中的梅花，“没什么，只是在想女儿将来是否也有额娘的福气，能得一个像阿玛一样的男子相伴到老。”

　　“额娘相信煜卿一定会好好待你。”对这一点，彭氏从不怀疑。

　　听额娘提起心上人的名字，云容脸上有些发烧，跺脚不依地道：“好好的总提他做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凌柱笑言，“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煜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品性如何没人比我们更清楚，虽是普通人家，但阿玛知道你的志向只在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从不是你的向往，所以煜卿必会是你最好的归宿。”

　　悄然抚去云容不知何时渗出眼角的晶莹，“待将选秀应付过去后，阿码和额娘一定好好为你操办喜事，虽做不到风风光光，但至少让你体体面面的出嫁。”

　　彭氏含泪欣然颔首道：“是啊，咱们家都多少年没办喜事了，趁着这回定要好生热闹一番。”

　　“嗯！”云容用力点头，唇抿着，她怕一松开泪就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