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南 连花巷
小雨
石板路上积攒了细雨,一点一滴地渗入地下,空气里是一阵清新好闻的泥土气息。
然而这阵气息却稀奇地混杂着血腥气。
覃南这几日不比往日那般喧嚣,反而是出了奇的安宁,静得巷外的雨落地有声,悠悠穿堂入耳,闲听落叶流水。处处人家关门闭户谁也不见,仿佛无人足迹、荒无人烟。只有苏玉堂的人偶尔会路过一遭,挨家挨户地敲门确认。
前日,苏玉堂本在追查金翮易,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些线索,让告知的老人带了一路,寻到一处荒废老旧的财神庙中,却不料人已经走了很久,且有诡术的术法残留。苏玉堂的人第一时间便是觉得金翮易已经落入诡门之手,但好在整个庙中除了出入时尘灰印的鞋印之外,未留下金翮易的其他形迹。
至少当下是安全的。
不过半日,连花巷就有人传来消息,说与当初东边的村子一般,相继不见了人。不同的是,这次离奇怪了,那些人不是忽然消失,更像是自己走的。听家中人说言,每每入夜时至三更,屋里的人都睡得熟,一些响动吵不醒,若不是有时打更人碰巧路过瞧见,赶忙拦了下来,这些蹊跷事都能传出鬼来。
只是后来还是有些人走不见,甚至最初拦路的打更人也不见踪影。于是苏尚青不得不从金翮易身上抽一部分精力出来特地处理连花巷的乱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待苏玉堂终于来了人连夜守着,连花巷再也没少过人,本以为此事能告一段落,下属没撤回多久,当日晚上又少了几个,且隔日天色一亮,在连花巷里的钟楼,时常会有人等亮更时击钟鸣音,也正是此时,在响钟旁的木杵不翼而飞,瞧见的是一具醒目的冰冷尸体,身上的衣物破烂稀碎、血迹斑斑,脖颈处的血一路汇流而下,滴了满地。更可怖的是——死的人,脚尖对人。
为此,苏尚青被气得不轻。
入夜,亥时
巷中潮湿,下了一场雨的缘故,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每户人家屋里点的烛火便是巷里唯一的灯。
苏玉堂的人按吩咐在连花巷中巡视,手持着油纸伞,雨奏起了音,滑过伞骨,断断续续地砸在石板桥上,有些沾湿了他们的靴子、衣角,染得一身湿气。
有人拍开身上的雨珠,不满道:“寻得这么多日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可不是把我们当猴耍了?”
其余兄弟听闻默默点头,十分赞成。
“莫要抱怨,你莫别忘了钟楼的那具尸首,”那领头的人回头瞧他,“若是我们在能保一时平安,何尝不是一件安稳事。”
那人像有懊悔之意,哑然不语。
领头拍拍他的肩,并未怪他,分别指过两个方向:“有两条道分开巡,在拱门汇合换人。”
“是。”
经过这几日的事,一些住民胆儿小,即便是没有亲眼看见悬挂在钟楼的尸体,但传来传去多少是有些畏怯,生怕自己一睡过去,家中的人早已不在。以至三更过后,房屋里仍能见到烛火,外头轻弹的雨珠与光影斑驳地错落着。
苏玉堂的人已经轮番换过几回,每处街角都见不到以外的其他人。
这雨大了,砸得更凶,天上的弯月落下惨淡的银灰,让雾色变得浓重朦胧,像蒙上了一块白色的透纱。
一行人提灯路过一处暗色,身旁的昏暗的小屋传来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听到了苏玉堂的人来,房中人赶紧点亮了蜡烛,敞开了木门。
夫妻脸上略显焦急,伞也来不及拿,匆忙地跑来抓住他们的手,妇人已然哭得湿了面颊:“大人……大人求你帮帮我们……”
“不着急,慢慢说便好。”他托着,安抚道。
妇人拽紧了衣袍,双膝微微地跪着,哽咽地说不出话。
他丈夫接上说:“我们今日睡得早觉得没什么事,结果半夜我听到动静起了一次,看见小丰出了门,以为孩子是憋急了就没做回事,可是后来,后来再也见不到他人了……我去茅房里寻,也没见着,会不会小丰他……他……”
妇人重重地推了他,男人踉跄几步差些摔倒:“会什么会!都怨你!你既醒了,为何不喊他一声,若是小丰出了什么事,我……我便不活了!”
男人一时无言,如鲠在喉,惭愧地垂下头,任由雨水打湿一身。
“大娘莫要担心,连花巷尚有我们苏玉堂的人在巡,若是瞧见了会传言的,附近我们找细点,好好看看,要是看到了就将他送来,可好?”
这才安慰好,将二人送回屋子,而后又叮嘱了几句,要他们切勿出门,在家好生等着,又让人传言至苏玉堂汇报事况。
于是走过的路不得不再走了一遍。
找人本就是个难事,更何况还是在蒙雾的雨夜,滴滴答答的雨声轻易地盖过了呼喊声,一点一点地淹没,显得越发渺小。
近乎半个时辰以后,就当几人以为找不到小孩时,忽然在眼前迷离雾色之中,飘来一阵晚意凉风,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起舞。连花塘的石子路之间缓现一个纤弱的虚影,他瞧着孤寂,愣愣的呆站在雾下,不吭声、不挡雨,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头。
“喂!小孩!你半夜跑出来做什么……”有人喊。
队中最前方的人抬手拦住他,蹙了蹙眉,摇摇头,众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摸刀禁戒。
他们相隔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若是说这影子就是他们要找的小丰,那实在太蹊跷了——一个不到八岁的孩童深更半夜地随意跑出来,对这场雨视而不见,又瞧见人全然不做反应,不是这个影子有问题,那便是他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众人目光紧紧地盯着,手里拿着伞、提着灯慢慢地向虚影行进,直到越来越近,影子的轮廓才清晰可见。
是人,是他们要找的小丰。
但他整个人一身湿透了,湿发紧紧贴着脸,眼睫挂着水珠,灯盏火光下的皮肤依然惨白如雪。未等他们心下一松,小丰一双无神漆黑的眼睛忽地抬起,朝他们诡异地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这个笑容没能持续多久,小孩摇摇欲坠,栽倒在水洼之中。
来不及将人扶起,身后突然传来嘶喊,数人惨死在地,浑身痉挛着,刀器哐当响起。过去一看,见他们脖间中央亮出一道血红色的细痕,且切得极深,不断地涌出鲜血,致人死地。
“不好!禁戒!!”
剩下的人干脆丢下伞和灯,迅速拔刀,团团围成圈,背靠着背,灯盏碎了一地,火焰瞬时熄灭。
弹指之间的变故,更多的是猝不及防的惊愕。
这场僵持持续了许久,久到他们身上没一处干燥,湿漉漉的,颇为狼狈。而暗处之人似乎很欢愉这场胜负分明的较量,既不暴露身影,又玩弄于股掌之间。
“敌暗我明,我们未必打得过,找机会带这孩子走,速速通知堂主。”队中的头首压低声音与后方的兄弟道。
“是,”背后的人随即从衣里摸出一个烟筒,底盘没旋转开便听见一阵破风声,穿破了雨珠。下一刻,握筒的手臂倏然一疼,半截臂膀眼睁睁地落在脚下,“啊!!”
“想跑什么?”女人闲步悠悠走来,眼尾狭长轻挑,眸色是深潭的绿,狠利如蛇。她持着伞,伞柄轻轻搭在肩头,肩头的一块皮肤是了一片蛇的鳞片,一直蔓延到耳根。
“遇上我,你们谁也走不了。”她语气不屑,不将他们放入眼中,像垂死挣扎的硕鼠,只待一刻,就能绞杀吞服。
右手缠绕了几圈青色细丝,细丝的线头勾了点红。
“你是……巳蛇?!!”有人率先识出了她。
巳蛇并不陌生,她是诡门门主鬼舍座下的第二位弟子,与青空肆各立其位。民间有传言说,巳蛇本是一位寻常女子,容貌绝佳遭人惦记,其中不乏他的亲身父亲。当夜,她父亲将人骗去了林间糟蹋了一宿,后来,此事被她阿娘知晓又不知被何人传开,她母亲一气之下用烫水泼了她半身,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赶出了家,任人评头论足,遭人非议。最后还是鬼舍带走了她,教她术法,替她报仇,让她成为身边最嗜血的一把刀。
巳蛇眸中泛起血色,是浓烈如仇的杀意。
她不比旁人,动起手来干脆利落,不会与猎物有过多的交涉,仿佛不起眼的沙子。缠绕的青丝从手里抽离,锋芒毕露、利如羽箭,灌着绿色的毒息,警戒的弟子猝不及防地被穿胸而过,和着失去手臂的人,身上的伤口大片的发紫,一小块的伤口也似撕肉吞骨的痛。
一瞬而已,不留余力、溃不成军。
巳蛇一步一步走来,地上的血混着雨珠淌成血河,一股新鲜的血气充斥鼻尖,她眼里更多的是对眼下血的渴望与痴迷。
不虞,远处突现一点绿,一片飞叶忽过,切断了一截线丝,飘飘然而落,没了生机。
巳蛇这才抬眸正视,飞身后撤,收伞挡住闪来的银光,却不及剑刃的分毫,不堪重负地斩断了伞骨,将人逼退了好段距离。
看清来人,正是楚卿彧。
楚卿彧拿着一把白伞,与他的气质相配,是一种不过浓烈的淡雅不俗,飞来的剑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手中,清凉的雨点顺着剑身滑落剑尖,一点一点融进血水里,续而调转剑头,指向巳蛇。
“楚公子!”他们捂着伤口,呻吟着。
“嗯,”楚卿彧摸出一个小玉瓶,开了布盖倒了几颗,分给他们,“吃下去,然后赶紧走。”
他们不再拖沓,吃完药便强忍着痛,扛过兄弟捞着小孩跑了。
巳蛇淋着雨,目光犀利,身上附着的鳞片显而易见的半立起来,宣泄压抑的愤怒。
“连花巷的那些人,可是你杀的?”
巳蛇不予理会,她奉命而来,只要在连花巷暗诡门的命令办事就够了,奈何身体法力空缺、内里气息不稳,急需人的鲜血来喂养身上的蛇鳞,竟被旁人打断了好事!
这次时机不巧,巳蛇并不打算与楚卿彧多做交手,怕是再等不久,苏玉堂的人就要来了,到时才叫麻烦。
她回身要走,楚卿彧丢下伞提步跟上,银剑剑身萦绕白光,于巳蛇眼前忽而闪过,剑刃险些几次与她相触又很快分开,瞧得出来持剑之人不下狠手,留了余地。
巳蛇付之一笑,并不愿承对方这份意,反而乘楚卿彧心有余悸之时,青丝攀过剑柄游至手心,钻进了楚卿彧的血肉中。
手心发痛,长剑不稳,从手中翻下。巳蛇瞧见机会,一手缠住他的腰身,露出口中尖锐的牙,想将楚卿彧的血放个干净,喝个痛痛快快。
一颗黑子朝她面门弹来,巳蛇一时未察,不得不推开楚卿彧,迅速躲走,黑棋砸在石路,散着黑气,“砰”了一声,那处很快留了一个小窟窿。
眼里灰蒙一片,连花塘水声浩大,很好地掩盖了来人的脚步。
权衡利弊下,巳蛇一咬牙,心有不甘,撤进雾中。
楚卿彧被推得一踉跄,险些摔倒,待身型稳住,并不在意来了何人以及自身的窘迫,抬手接连按住青丝游动的位置,运着内力将线逼出,见了青丝的线头,楚卿彧忍着疼狠狠扯出甩在地上,踩上一脚,青丝渐渐失了灵气。
楚卿彧翻出当初递给那些弟子的解药,吃了一颗咽了下去。
身后忽而靠来一阵温热,头顶稀疏的雨被伞挡下,噼里啪啦地响。楚卿彧回身望向身旁人,眼睛被淋得有些湿,瞧得模糊,那人一指轻触着眼尾,替他抚开了水雾,留下一片干燥,楚卿彧没躲,仅是眼睫不经意地颤了颤。
来人是一张很陌生的脸,相貌平凡,一眼之中不会在意的角色,但对方身量颇高,身姿挺立,如大雪飘然后的不朽青松。
那人垂眸,在方才抹过的地方一扫而过,听着语气不佳:“恶者,不分其他,人人见而杀之,怎能像你这般留有一手?”
楚卿彧不作声,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他,显然没将对方的话听进去。
“你是……”
“你平时都是这样看别人的?”伞向楚卿彧偏了偏,瞥见了他手心流出的血。
“?”
“还是与旁人保持距离的好。” 男人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形灰色布巾,伞让楚卿彧拿着,捉着流血的手捆了一圈。血一开始其实不多,只是丝线穿进身体时吸食了一小部分的血,胀大了一圈,像扭曲的虫子,拔出时伤口就大了,血自然流得更多。
楚卿彧道谢未说出口,身后传来人声,火光灼烈,照开迷雾,那头喊:“楚公子!”
他只好应答一声,回过眼来,身旁的人已经不见,只有残留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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