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响,浓烟渐退,距离河坞不到十里,天色亮堂,升起一抹红。
方河实在颠得受不住,股间磨得再无知觉,环着金翮易闷哼一声,腿脚脱力,若不是金翮易及时察觉,方河差点摔下马鞍。
金翮易只好刹住马,翻身下去,将马上的方河一手捞了下来,而方河下边酸软无力,隐隐发麻,脚一触地就瘫在金翮易身上,又怕他伤口未痊愈弄疼了,伏得很轻。
金翮易瞧着脸色不佳,似乎是被方河拌住脚步而感到恼火。
“公子,我……”方河眼尖,跟在金翮易身后太久,他的一言一行方河都太清楚了。眼下,金翮易脸上露出的神情便让方河自责不已。
他伏低头,眸中饱含意义,似不舍又似感激。
他感谢金翮易将他从濒死中救出,让他安然待在身边,别人说三道四、欺负辱骂他,金翮易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做主的,即便儿时偶然看他好欺负,教书师父留的作业总是让方河写,用他的滥竽充数,弄乱的书房、卧房都丢给方河收拾,自己轻飘飘地玩去了。但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很可能早就死在哪处暗角了。
金翮易野心大却自傲,所以才铤而走险盗走天罡笛,他要的太大,而方河又如蜉蝣,渺小且弱小,手里空无一物,任何东西他都给不起。
“公子,对不起,是、是我耽误了,你走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自己走。”方河自觉退后两步,不敢直视,生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他的嫌弃与鄙夷。
“……”金翮易目光一凛,抬手掐住方河的下颚,迫使他举头对望,“认真的?”
“嗯……”
此言过后,金翮易讥讽地冷笑一声,方河听得清清楚楚。
金翮易拉住鞍子的后鞍桥,脚踩在脚蹬,腿脚一横翻身而上,缰绳被他收在手中,居高临下。
他在生气。
方河勉强一笑,眼眶温热,道别道:“公子,再见。”
“你给老子上来!”金翮易突然说,“你以为我不管你了你就能活着?我他娘的拼死来覃南接你,把你扔着这里那我之前做的算个什么?上来!”
“公子?”方河鼻尖一酸。
金翮易一时烦躁,挠了挠头,向他伸手,不容拒绝:“方河,上来!给老子忍着痛,别像个娘们似的!”
手被金翮易一把拉过,强劲有力,人瞬时坐在了金翮易的身前,让其抓稳前鞍桥,连马镫都让给他踩了。金翮易掐着他的腰抬高一点,吩咐着:“屁股提高,踩着马镫别夹太紧,放松。”
一一照做,没敢再反驳什么,固执地直点头。
日光东升,温柔的初阳铺满,暇意地落在身上,耳边有风,二人竟傻傻地认为他们一路安好,长途无忧。
*
离近河坞关口,能瞧见大大的匾额,树影退至身后。
“要到了!”方河远眺,眸光闪烁,一时忘记了身上的痛处以及一夜未眠涌上的睡意,有些激动。
金翮易却没为此感到放松,相反的,他的眼皮自从靠近河坞起便一直跳个不停,像是某个危险的预警,又或者是单纯的劳累。
不过,他的担忧并不多余,因为直到马蹄踏过石子,不断奔近,突然绿叶耸动,破风声乍起,“咻”地一声,血色沾染石路,一瞬之间,赤马截断马足,同着二人飞扑前摔,金翮易赶忙捞人入怀,借马一撑,旋身落地,马儿则翻了几十圈坠入下坡。
他把方河拉到身后,警惕四周。
“谁!”怒道。
“我啊,”魑唳于他眼前走出,红枪被他扛在肩头,放浪形骸,“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前几次都叫你给跑了,害得我好找啊。”
“……”魑唳步步逼来,他们只得仓皇后退。
“公子……”方河怯弱道。
“跑。”金翮易贴近他的耳侧,轻声吩咐。
“什么……”方河还没来得及搞明白,金翮易就拽紧方河的手腕,拉着他猝不及防地往河坞的方向跑,从衣袍之中拿出烟筒,一扭机关,筒口“砰”地一声自上炸开一簇烟花。
“呵。”魑唳还以为他能耍出什么花样。看腻了,脚微微后撤一步,像脱离弯弓的利箭,穿堂之势,破入虚影,一眨眼便已迫近二人,手里血灵红缨杀气滚滚,似迫不及待食人的凶灵,欲张血盆大口的嘴吞噬入腹。
红枪的枪头眼见就要戳中他的要害,骤然,魑唳的耳边旋绕一阵悠扬笛音,血灵红缨的煞气立减,欲要碰到金翮易的瞬间,一股能量势如破竹,将枪头格挡开外,炸裂的气息冲击方圆十里,鸟声不觉入耳,吵嚷非凡,壮硕的树一并倾斜倒下,根系翻出,击起尘土一片。
魑唳难免被冲击所伤,红缨枪插入地壤,稳住身形。舌头抵住口壁,紧接着吐出一嘴黑血。
“哼,终于舍得拿出来了。”抖开身上的灰,眉眼微黯。
“你先走,到河坞城口会有人接应你,到那你就安全了。”
方河不太愿意:“那,那你呢?”
“天罡笛在我这,他们暂且伤不了我,你到了河坞后叫接应的人来,不可耽误。”
方河自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照着金翮易地吩咐往死里跑,腿间磨破的皮隐隐传来的痛被他抛之身后。
魑唳看着跑远的人,嗤笑一声:“你当真觉得今日你们任何一人跑的了?”
“有何不可?”金翮易手持天罡笛,轻吹笛子,笛音化为无数梵文,层层叠叠地将人包裹其间。血灵红缨好似失了灵气,被压制地瑟缩颤抖。
魑唳手握得更紧,梵文贴近他,身上刮出不少细口,伤口中漂浮着煞气,是魑唳的灵力来源,无限蒸腾着、烧干着。
“天真。”魑唳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梵文霎时之间能量有一瞬的不稳,魑唳瞧见机会,提起红缨,一枪刺破,梵文胡乱地扰动,最终承受不住爆炸而开。
金翮易被反噬得胸口一痛,差些闷出一口鲜血。
天罡笛一旦吹响,梵文便无懈可击,除非……
“青空肆你故意的吧?盼望老子早点死是吧?”魑唳骂骂咧咧,短短时间内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灼烧着现在还痛。
青空肆并未理他,只微微侧过脸,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落魄样。
“青空肆……”嘴里念叨着此人的名字,不想也能将人对上号。他看着眼前的金发男人,剑眉下深邃阴险的眸子,虽然金发遮去了一半,但凶戾不减,盯得叫人胆寒。金翮易一见真人,心就沉了一半。
俄顷,青空肆的视线越过金翮易,落在本先跑远的人。金翮易当即觉得不对,但已为时已晚,他撒开步子,拼死阻止,怎叹仅是一转眼间,地上再无生机的落叶像尖锐冷冽的刀子,无情地朝方河滚烫的心口穿过,一刀一刀痛彻全身。而方河懵懂无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唔……”方河身体晃晃,抬手触碰了一下冒血的心口,无尽的痛楚将他从呆愣中拉回来。
才发现,啊,原来他要死了啊。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胆小,想活着,从来不愿招惹是非,就和他父母死后的那年一样,他只是在别人的施舍下得到了一个热乎乎的包子,一口也没吃上就被其他的流民殴打、抢夺,到头来伤痕累累,什么也没得到。
身体失力摔下栽倒地间,他重重的喘息着,想让空气纳入肺中,但好像喉中被什么东西给堵了一截,是一股腥气,从他嘴里止不住地溢出。
目光涣散,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名字,生气、隐忍、悲痛,他听懂了全部。很努力翻过身,瞧见了向他奔来的人,紧接着被大手托起,禁锢在某个人的怀里,稳稳的,很炙热、很暖和。
“公……子,我是要,死了吗?”方河抬手抹下了眼前人的一滴泪水,强撑着笑了笑,不愿相信,“你是在哭……吗?是,为我吗?”
金翮易不说话,或者是人难受到极致早已哽咽,忘记了话语表达。
方河得不到答案,气息渐渐转弱,他捏着手里湿润的眼泪,还以为藏着多么珍贵的珠宝。
“这滴眼泪,我……收好了……公子,你要,要保重。”
金翮易手上沾满了血,黏稠且滚烫。
“方河。方河!”金翮易顾不得自己的丑态,在看到方河倒下的瞬间,他的心脏漏了一拍,又疼得要死,就恰如飞叶穿心的不是方河,而是亲眼看着方河死在眼前的自己。
如今,怀里的人没有气息,听不见他说的话,做不了任何事,唯独一只手握得很紧,如何也掰不开。
他手足无措,与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异。
“啊!!”
“该你了。”脚步声渐行渐近,说话之人的语气平静疏离。
金翮易眼睛赤红,充满血丝,他扬声质问,却近乎哑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偏要杀他……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想活着,他……”
青空肆漠然回答,眼前的死掉的人命仿佛再也惊不起心中的波澜,他如杀伐中的魑魅,泯灭人性,置身事外:“诡门杀人从不讲缘由。”
金翮易低声而笑,笑自己愚蠢,这个道理明白的这么晚。
“哼哼,我该明白……毕竟五年前的褚家惨案,你不顾情义屠戮满门,那时,褚希芸天真得很,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有一个多好的丈夫,她多爱你啊,结果呢?喜欢的是人皮下的恶鬼,眼睛都不眨地杀了所有人。你不知道,当今世界,即便褚希芸死了,百姓都在骂她,说她蠢说她傻,爱上了你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他说得气愤,更像是在报复他,想从青空肆脸上看到悲伤、后悔的表情,但对方只是眼睫微微一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的废话,有点多了。”他抬手一召,凌波伞伞面开动。
这时天罡笛在凌波伞面前就不顶用了。
青空肆不以拖沓,闪身至人身前,手心法力运转,朝他面门而来。金翮易一咬牙关,被迫迎上一掌,两股法术相较不休,衣袂翻飞,发丝牵动,尘埃满天,远处的魑唳抬手遮眼。
金翮易法力未及,连带着方河一起退远。而后二人又过了几招,他本就被天罡笛反噬,又逢怒火攻心,这下青空肆不留情面的追击,险些将他经脉尽数震断,五脏六腑几乎粉碎。
不出意外,下招之内,他必死无疑。
“天罡笛交出来,我留你全尸。”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诡门所做之事天理难容,你杀我的人,岂敢让我将法器亲手奉上?往日所杀之人、所屠之地皆有我之过!”金翮易面色通红,青筋涌现,口中呛出一大口血,咳个不停,“咳咳……我即便是毁了,你也别想得到!”
他手里捏紧玉笛,想将全身法力灌注摧毁。
青空肆蹙了眉,终于有一刹的急。
就在他要阻止时,率先一道灵力隔开他,附近陆陆续续地涌上来一群人,手持刀剑,器刃相对,将青空肆和魑唳团团围住。
青空肆收回凌波伞,看见来人。
金昆火急火燎地走来,踢开他的手,指着金翮易愤怒地骂:“孽畜!你当真想毁了不成!!!”
“爹……”
“你这个帐等回去再算!你这辈子都给我跪在祀堂里想想该如何面对金家列祖列宗!”手点在金翮易身上的穴,防止他的脉络崩坏。
金昆瞧见躺着的人,他浑身上下都没有生气,透露着冰凉,是一个彻底的死人。
很快,他就认出了这是谁。
这个人不就是当初被金翮易带回的伴读吗?他模模糊糊记得当初因为方河的身世被人诟病,不得不把人送出府,后来金翮易还好言好语地求过一番,眼下怎么会在这?
不过他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真是傻了。
金昆横眉怒目,恨不得把人踹死:“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品行低劣的逆子!简直丢尽了我金家的脸面!”
金昆一把夺过天罡笛,挥袍抽出腿,对他的目光与呢喃视而不见,吩咐下人将金翮易架好,转头与青空肆对峙。
金雄对诡门的人也没什么好脸色,笑讽说:“没想到这次诡门好大阵仗,消失了几年的狗都能唤过来。”
“那也多亏金宗主教的好儿子,若非是他,诡门如何大动干戈?”
“你!”金雄气得无从发泄。
金昆拦住他,对他摇摇头。
“诡门所行之事罔顾人命,多少无辜百姓死于诡门脚下,甚至为了宗门的法器,宁愿不顾情义,屠戮万灵!”
魑唳听了七七八八,实在不屑,掏掏耳朵评价道:“一番霸业,既然称‘霸’,脚下的无辜生灵算得了什么,史中王侯,哪一位不是踩在别人尸体上走来的?再说,这天下人性本恶,也有多么亡灵死在贪庸贵族手上,你们守这一方国泰民安,到底害死了多少人你们可曾数过?褚家的事……你们民间骂得对,褚希芸就是蠢。”
“休要乱言!百家宗门岂是你等宵小可以议论的!今日我就押你入诏狱!”
两方争执不下,欲要打起来的架势,这时,身后的金翮易不知何由地猝然疯癫,他半笑半哭地挥开压住他的下从,冲向金昆,乘他怔然的间隙夺走了手里的天罡笛,顺着陡峭的下坡一路滚下。
魑唳一挑眉,嗤笑一声,有些看不懂了。
“畜生!畜生啊!”金昆气得半死。
同时,青空肆与魑唳在他们乱成一锅粥时,如在牢狱时一样故技重施,手里捏出一团粉末,吹散了,蒙出一片白,乘机逃走无踪。
下人纷纷不明所以:这,这……”
金雄挥开白粉,呛得咳了几声:“看什么看!赶紧下去找啊!”
众人慌慌张张:“是!”
“那,那这具尸体……”有人斗胆问。
“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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