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宋府飞檐时,檐角铜铃随晚风漾开轻灵声响。
宋鹤明执银箸拨弄着青瓷碟里的玉带糕,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映在空荡荡的圆桌上。
“少主,今年江南茶庄收成减了三成。”
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立在屏风旁。
宋鹤明接过羊皮账册在掌心翻开。
瓷碟突然发出刺耳刮擦声。
宋鹤明指尖抵着糕点上蜿蜒的糖霜纹路,恍然想起那夜母亲绣帕上的血渍也是这样盘曲的。
——三岁生辰宴上的糖霜兔子还没咬破耳朵,禁军的铁蹄就踏碎了满院海棠。
“并非宋叔的错,如今大楚政局给百姓带来的影响,比预想中更深。”
他舀了勺冷透的杏仁酪,甜腻在舌尖化作苦涩。
烛花“啪”的一声炸开。
“那南炎漕运的账簿呢,可理清了?”
“各地三十七处钱庄现银不足八十万两。”宋决喉头滚动,烛火在皱纹里投下阴影。
“先帝三征南诏时强征商船,如今澜海城十艘货船有七艘挂着官府的免战旗。”
玉箸碰在玛瑙筷枕上发出清响。
宋鹤明忽然起身推开雕花窗,暮风卷着海棠甜香扑面而来。
“明日派人去南炎州。”
他猝然合窗,震得烛火乱颤:“告诉掌事,我要借他们的船运二十万石陈粮。”
宋决猛然抬头:“可陈粮利薄……”
“运的是粮,藏的是盐。”宋鹤明蘸着茶水在案几画圈。
“东澜盐场被李相外甥把控三年,该换换东家了。”
水痕在《山河舆图》洇开,恰笼罩北凌州。
宋决瞳孔一缩。
南炎州是漕运要冲,东澜盐场被李焕的外甥控制,而宋鹤明计划是通过南炎漕运来渗透盐场,控制经济命脉,进而影响北凌州的局势。
他正要开口,却见青年突然剧烈咳嗽,素白帕子掩住唇,指缝间漏出丝猩红。
“您该用药了。”宋决颤着手去扶,却被轻轻推开。
宋鹤明望着帕上血渍轻笑。
“宋叔不必担忧,一切都是为了大计。况且……”宋鹤明抹了抹唇上的血色,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具身子越残破,他们就越放心。”
他目光移到空荡荡的圆桌上,忽而轻叹一声,拽住宋决衣袖,力道大得惊人。
“以后都坐下陪我用膳吧,宋叔。我如今,只有你了。”
……
子夜惊雷乍响,宋鹤明木然地攥着碎裂的玉镯跪在雨里。
眼前朱门轰然倒塌,黑衣禁军将长枪刺穿挡在母亲面前的男人胸膛,血液顿时喷洒,乳母颤抖着手捂住他的眼睛,滚烫的血珠溅在他的唇上。
母亲的声音混着血腥味钻进耳膜。
“活下去……哪怕变成恶鬼……”
撕拉。
紧接着,就是一声长枪刺破衣料肉体的声音……
宋鹤明倏然睁眼,捂着胸口的眸色浓稠地似乎要滴出水来。
他呼吸急促,猝然起身,摇摇晃晃的身子撞到桌子,一把将水壶打翻,发出碎裂巨响。
“少主!”宋决听到动静举着烛台冲进内室。
见青年面色煞白,冷汗浸透的寝衣,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实在令人心惊肉跳,他忍不住伸手欲要搀扶。
宋鹤明从大敞的门外觑见暴雨倾盆,海棠花瓣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浮沉。
他推开宋决的手,突然赤足奔向庭院。
他呆呆地望着满庭如火如荼的海棠,仿佛又见父亲在树下挽剑如游龙,母亲捧着药匣嗔怪:“明儿才两岁,练什么剑……”
暴雨冲刷着锁骨处留下的疤。
“鹤语松上月,花明云里春。”
忽听见稚嫩童声穿透雨幕。
父亲握着他的手在树下习字,“不求明儿成为达官显贵,只求平安幸福,为父给你取字云隐,可好?”
母亲将刚摘的海棠别在他发间,笑骂:“别把你那点志向强加于咱们儿子身上,你想归隐与山谷,说不定我们儿子能官拜丞相呢。”
惊雷轰然再起。
房内,宋鹤明已换上那袭月白常服,喝着小厨房熬的姜汤。他抚过剑柄暗格里的北疆布防图,对匆匆赶来的陈瑾轻笑:“做事记得小心些,莫让李相知道新得的粮草商……姓宋。”
……
晚间,御书房
楚曜容捏碎茶盏时,北凌州的密报正摊在龙纹案几上。
朱砂笔迹刺目如血。
“守将叛逃,王帐悬狼头旗。”
窗外闪过电光,照亮他掌心血渍。
帝王突然低笑出声,将密报掷入火盆。
火舌吞没“北凌州”三字时,暴雨正掠过宋府屋檐,青年站在琉璃灯下擦拭剑锋。
千里外的宫墙上,新鲜血迹正顺着“诛九族”的诏书蜿蜒而下。
紫宸殿的更漏滴到寅时三刻,楚曜容掷下密函,朱批“北凌刺史投敌”五字力透纸背。
“备常服。”他扯断珊瑚朝珠,殷红玛瑙滚落满地。
“明日朕要看看,满朝蛀虫里究竟藏着多少食血的螳螂。”
“是。”
……
清晨,宋鹤明一夜未眠,太阳穴正隐隐胀痛,他慢吞吞对着铜镜系上宫绦。镜中倒映着暗格里的北疆布防图,朱砂标记处与楚曜容昨夜烧毁的密报分毫不差。
“主子,李相收了宋府拜帖。”宋叔捧着鎏金请柬欲言又止。
宋鹤明摸了摸腕间玉镯,随即垂袖将其隐在宽大的衣袖下,他唇角扬起天真弧度。
“告诉李焕,此次拜访,必有重礼。”
……
晨雾漫过朱雀大街时,宋鹤明的马车正碾过青石板缝隙间的海棠残瓣。
他倚着鎏金软枕,指尖轻点《南炎漕运志》。
忽然,车身猛地倾斜——车辕撞上了玄色骏马的前蹄。
“放肆!”车夫扬鞭的刹那,宋鹤明瞥见马鞍暗纹的狼首图腾。
他指尖微颤,这是三年前楚曜容血洗禁军时,诛杀废太子后特制的鞍饰。
“在下失礼。”他连忙下车垂首行礼。
楚曜容从马车上下来,看见是宋鹤明颇感意外。
“宋公子?倒是巧了。”
“今日得见…”
楚曜容笑了一声,缓缓接道,“唤我容公子即可。”
“今日得见容公子,实属在下荣幸啊!”
楚曜容闻言嗤笑了一声,他睨着表情谄媚的青年,他发间沾着脂粉,腰间环佩系着绣春囊,虽姿态略显小家子气,但容貌实在昳丽。
“宋编修这般急切,是所为何事啊。”帝王转身,示意宋鹤明与他同行。
宋鹤明抿了抿唇,神色犹豫,见楚曜容表情逐渐冰冷,这才慌忙开口。
“是为拜见李相大人,昨日借了他银子,今日特意上门归还。”
楚曜容的大手突然压住他右手手背:“听闻相爷近日得了几匹大宛驹,宋大人可曾见过?”
指腹擦过青年腕间,那里本该有练剑的茧,此刻却光滑如闺阁女子。
楚曜容眸子闪了闪,淡然地松开手。
“下官只识得胭脂马……”宋鹤明神色懵懵的,脱口而出,随即慌忙捂住嘴,神色慌乱动作间襟口暗袋突然滑出赌坊欠条的一角,被楚曜容收入眼底。
……
李府庭院的海棠沾着露水,李焕执剪修枝的手稳如磐石。
管家突然从远处急忙上前,在李焕耳畔低耳几句,李焕手上一乱,将枝叶剪残。
“什么?陛下来了?”
李焕连忙赶去前厅,只见楚曜容正端坐主座,轻啜茶盏,身侧站着战战兢兢的宋鹤鸣。
“参加陛下,陛下——”
楚曜容挥手打断。
“不必多言,此次朕是微服私访,路上偶遇宋编修,得知他今日要来见你,想来朕也很久没有与李相手谈几局了,倒是来了兴致。”
“来人,摆设湖心小亭。”
……
湖心小亭的汉白玉棋盘泛着冷光,楚曜容执黑子叩落天元,惊起池中锦鲤摆尾。
李焕捻着白子轻笑:“陛下这开局,倒让老臣想起当年北疆平叛的闪电战。”
“相爷谬赞。”
楚曜容指尖轻点棋子。
“只是有些蛇虫鼠蚁,总得当头棒喝才知收敛。”
黑子突然斜刺里杀出,截断白棋大龙。
宋鹤明跪坐蒲团添茶,手腕悬得恰到好处,让碧螺春注入冰裂纹茶盏。
李焕端着茶盏浅啜一口,随机抬手落下棋子。
忽然,他眯起眼——
楚曜容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眼棋局,似笑非笑:“相爷这棋子,倒是比兵部的沙盘更精彩。”
他拾起那枚刚下的白子,在“北凌州”位重重落下。
“只是不知这白子落下后,带来的是战火还是安定。”
亭外惊雷炸响,宋鹤明慌忙跪下,宽大的衣摆状似无意般扫乱棋局。
李焕瞥见棋局已乱,反而更悠闲了些。
他淡定的推枰认负。
“老臣输了。”
李焕指尖点在残局上,叩响了两声。
“陛下这手‘十面埋伏’,甚是精妙。倒让老臣想起宋编修前日送的《广陵散》残谱。”
楚曜容转头盯着添香的青年。
“那宋大人觉得这局棋如何?”
宋鹤明腕间沉香灰簌簌落在棋秤,烟雾缭绕中笑得谄媚。
“陛下龙章凤姿,相爷老成谋国,这棋路好比…好比……”他抓耳挠腮半晌,突然击掌。
“好比牡丹配芍药,都是顶富贵的好花!”
李焕的佛珠撞出脆响,楚曜容却低笑出声。
帝王突然扯过宋鹤明的手按在棋盘上,棋子硌得他掌心发红。
“朕看倒像这青玉棋秤——”
指尖划过青年腕间跳动的血脉。
“裹着锦绣,藏着杀机。”
暴雨拍打花叶的声音骤然密集,宋鹤明瑟缩着脖子,害怕地不停颤抖,面色变得更加惨白无助。
“陛下。”李焕忽然击掌,侍女捧着描金食盒鱼贯而入。
“尝尝府里新制的蟹粉酥,这蟹黄还是宋编修昨日送来的。”
楚曜容撑着头,用银签挑起酥皮,忽然将糕点掷入莲池。
“相爷府上的吃食,朕怕是消受不起。”
玄色披风扫过宋鹤明惨白的脸。
“宋大人觉得呢?”
“下官…下官觉得陛下不喜的,自然是不好的。”
楚曜容拂袖而起时,暴雨恰好劈开乌云。
“也到了午膳时,朕就不打扰了。”
他临上马车前回望亭中,宋鹤明正踮脚为李焕撑伞,月白袍角沾了泥浆,像只折翼的鹤坠入污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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