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门口的木棉树下，五岁的夏柠第一次见到宋楚眠。

　　那是2009年的初春，木棉花刚刚绽放，像一团团小火苗挂在枝头。夏柠穿着粉色的连衣裙，背着印有小兔子的书包，正蹦蹦跳跳地往幼儿园外走，等妈妈来接她，忽然，一阵压抑的抽泣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孩。他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膝盖上，浸湿了深蓝色的校服裤子。夏柠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

　　“你为什么哭呀？”夏柠走近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巾递给他。

　　男孩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夏柠觉得他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男孩接过纸巾，声音断断续续，“他们说…要离婚…都不要我…”

　　夏柠眨了眨眼。她不太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不要”是什么意思。她的小狗被送走时，妈妈也是这样说的：“小狗长大了，我们不能要它了。”

　　“给你。”夏柠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块小熊饼干，那是幼儿园每天下午发的零食，因为舍不得吃，她就偷藏了一块塞进书包，“这个饼干可好吃了，我都舍不得吃呢，你尝尝看，我妈妈说，甜的能让人开心。”

　　男孩盯着那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饼干，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他的手指细长，指甲剪得很短，指关节泛着红。

　　“我叫夏柠，柠檬的柠。”夏柠在他旁边坐下，晃着两条小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男孩小声回答，把手里的饼干放进嘴里。他的眼泪慢慢止住了，但眼睛还是红红的。

　　“嗯？叫什么？”夏柠笑着问，“叫…宋楚眠…”

　　“宋楚眠啊，那我可以叫你眠眠吗？”宋楚眠愣了一下，随即疑惑地看着夏柠，似乎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叫自己。

　　“我妈妈会给我取小名，我叫柠柠，那你妈妈肯定也给你取了小名吧，是叫眠眠吗？”

　　宋楚眠摇摇头，“不是…我妈妈叫我…拖油瓶…”

　　夏柠愣了一下，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拖油瓶，她的小脑袋瓜极速思考，喃喃自语道：“拖油瓶…就是拖着油的瓶子…那瓶子为什么要拖着油呢…油明明很重啊…瓶子裂了该怎么办啊…”

　　“对了！”年幼的夏柠思维总是很跳跃，上一秒还在纠结“拖油瓶”这一称呼，下一秒又开始想二人的名字，“我叫夏柠，名字里有‘夏’，我妈妈总说我跟夏天一样活泼，你叫宋楚眠，名字里有‘眠’，那是不是很爱睡觉啊。”

　　宋楚眠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似乎是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听后居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夏柠，你妈妈来接你了！”老师的呼唤从幼儿园门口传来。

　　夏柠跳下长椅，朝宋楚眠挥挥手：“明天我们再一起玩吧！我教你折纸飞机，能飞好远的那种！”

　　宋楚眠点点头，看着夏柠跑向她妈妈的怀抱，他依旧坐在原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仿佛要把他的容貌一辈子刻在心里。

　　后来，宋楚眠就来了夏柠的幼儿园上学，来到夏柠班上的第一天，就给他买了一包小熊饼干，夏柠欣喜若狂，和宋楚眠一起分享着这一包美味的饼干，但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宋楚眠就转学了，夏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喂！”

　　夏柠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还在教室，而且教室里除了宋楚眠就没别人了，她懵了，转头问宋楚眠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放学了，你已经睡了一整个自习课了。”

　　夏柠尴尬地笑了笑，收拾着书包，想起刚刚梦到了小时候的情景，她的脸又忍不住红了，感慨着还好上天眷顾自己，让她重新与宋楚眠相遇。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夏柠更加坚定了让宋楚眠记起自己的决心，无数次的尝试各种方式与宋楚眠搭话，但他总是冷淡回应，甚至刻意避开她。他独来独往，课间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去图书馆，放学后除了叫醒自己或者打扫卫生就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直到那个雨天。

　　放学铃响时，窗外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夏柠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发愁。这时，她看到宋楚眠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走出来。

　　“宋楚眠！”夏柠叫住他，“能借你的伞一起走吗？我们好像顺路。”

　　宋楚眠停下脚步，眉头微皱：“你怎么知道我们顺路？”

　　“上周五我看到你上了233路公交车。”夏柠笑得有些狡黠，“我也坐那趟车。”

　　宋楚眠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拒绝。最终，他微微点了点头，把伞往夏柠那边倾斜了一些。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并肩走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夏柠偷偷瞥了一眼宋楚眠的侧脸，发现他的睫毛上沾了一滴雨水，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其实我以前认识你。”夏柠突然开口，“幼儿园那天放学，你哭得很伤心，我给了你一块小熊饼干。”

　　宋楚眠的脚步顿了一下，伞面随之倾斜，雨水打湿了他的左肩。

　　“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他的声音比雨水还冷。

　　“你撒谎。”夏柠固执地说，“那天你穿着蓝色裤子，坐在木棉树下的长椅上。我说你的名字里带‘眠’，那你肯定很爱睡觉，你还笑了。”

　　宋楚眠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夏柠。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愤怒，又像是痛苦。

　　“那又怎样？”他声音压得很低，“就算我记得，那又怎样？你以为这是什么浪漫的童话故事吗？”

　　夏柠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踩进了一个水坑，雨水溅湿了她的袜子和裙摆。

　　“我不是…”她有些慌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记得你…”

　　“我不需要你记得！”宋楚眠几乎是吼了出来，引得路边几个打伞的行人侧目而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或回忆！离我远点！”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开，黑色的伞在雨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夏柠站在原地，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但她没有动，只是看着宋楚眠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宋楚眠回到家时，外婆出去打完麻将后回到家看着电视剧，见到宋楚眠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怎么这么晚？”外婆从沙发上起身朝他走来，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眼睛锐利如鹰。

　　“下雨，走得慢。”宋楚眠简短地回答，把湿漉漉的伞放在门口的架子上。

　　“走得慢？”外婆冷笑一声，"你看看你那病怏怏的样子，连走路都不会了？你看看隔壁老李家的孙子，都已经…”

　　宋楚眠机械地听着，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皮肤，却已经不会再引起新鲜的疼痛。十五年来，自从父母离婚，父亲dubo跑路，母亲得病后，他被丢给这个从未想要他的外婆后，这些话就成了他生活的背景音。

　　“你跟你那没出息的妈一个德行！”外婆突然提高了音量，“整天阴沉沉的，看着就晦气！”

　　宋楚眠的身体僵了一下。“请不要提我母亲。”他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外婆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突然抄起放在鞋柜上的鸡毛掸子，朝宋楚眠的背上狠狠抽去。“还敢顶嘴？！”

　　疼痛像电流般窜过脊椎，宋楚眠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一下，两下...他数着，这已经是这十年来他的家常便饭，外婆年纪大了，力气不如从前，但鸡毛掸子上有金属装饰，打在骨头上依然疼得钻心。

　　“滚去你房间！今晚别想吃饭！”外婆最后踹了他小腿一脚，气喘吁吁地命令道。

　　宋楚眠沉默地上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厚厚的隔音棉——不是外婆的体贴，而是嫌他半夜惊恐发作时的叫声“丢人现眼”。

　　门一关，宋楚眠就瘫软在地上。背上的疼痛开始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从胸口蔓延开的窒息感。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开始发麻，眼前出现黑点——抑郁症发作的征兆。

　　“不，不要现在…”他挣扎着爬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药瓶，却发现已经空了。医生上周就提醒他该去复诊开药，但他害怕外婆知道会骂他“浪费钱”。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宋楚眠蜷缩在墙角，抱紧双膝，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变成了无数窃窃私语，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你不配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