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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船

书名:早有蜻蜓立上桃 作者:那我是什么鬼 本章字数:19664 广告模式免费看,请下载APP

(缪修斯的船——假设你有一艘船,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的每一块木头都逐渐损坏并替换,问题是当所有部件都被替换后,这艘船是否仍然是同一艘)

预警:以下内容含三观不正,血腥暴力等情节,微恐慎入,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望周知

1[今后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我坐车去了]

我生病了,应该说是快要死了,死亡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感官之上,让一切都变得模糊又清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生好像终于有了点盼头。

是颜和回来之后?还是陶桃和小谣那两张稚嫩却过分懂事的脸?真讽刺啊,要在生命行将枯竭的河床上,才终于瞥见一丝绿意。

好像只有人在感到流逝和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挽留和珍惜,就像溺水者拼命抓向水面最后一缕光。

每天超过十二个小时的昏睡,像沉入粘稠的时间之海,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碎片,便不受控地浮涌上来,带着陈旧的甜腥气。

五岁时我总喜欢和管家叔叔的女儿一起玩儿,那年的夏天,阳光是甜的,像融化在舌尖的蜂蜜。

那时我真的很喜欢穿着红裙子,在后花园跳舞,喜欢那样灿烂的颜色,就像喜欢幻想自己是童话里的精灵。

第一次遇见管家叔叔的女儿时,她在那里浇花,因为放假,想顺便赚点零花钱,那时候我不懂,我问她为什么要赚钱,她说只有有钱才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说那她的爸爸妈妈不会给她吗?

那时她沉默了,也就是过了20年再次想起我那话有多欠揍。

颜悦和我说亲爱的佟大小姐,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举着手,跟藏在草丛里难逮的蛐蛐一样,乱蹦几下就会有大把的人上赶着给你鼓掌的。

总而言之就是,世界不是围绕她们这种穷人转的。

我觉得她有点凶,她说我太小了连10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而她已经是上过小学的大人了是很成熟的哦。

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我才没有连10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呢,我已经可以算100以内的加减法了。

某一天,我又在那里跳舞,这次去能等到颜悦,世界就变成了嗡嗡作响的恐怖和刺骨的冰凉。

水淹没我的口鼻,恐惧扼住喉咙,一双并不强壮、甚至有些粗糙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拽回了有阳光和空气的世界。

我趴在草地上咳嗽,睁开被水糊住的眼睛,看到了她——颜和。

湿透的旧衣服贴在她身上,头发滴着水,眼神里有种我当时看不懂的、像受惊小兽般的警惕和……一丝不耐烦?

可那一刻,她就是我溺水时抓住的唯一浮木,我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像抓住了整个世界,那是一种因为年幼天真而觉得习以为常的幸福。

“是你救了我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那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拧着自己衣角的水,可那一刻,五岁的佟小年天真又固执地认定,我们之间,有了一条比血缘更坚固的纽带,就像童话里被命运之线绑在一起的伙伴。

我那条名为“佟小年”的小船,第一次,被一块名为“颜和”的、带着水渍和伤痕的木板,强行嵌入了船体,我从未想过,这嵌入的过程,本身就带着撕裂的痛楚。

从那以后,我跳舞的花园里,除了偶尔出现的颜悦,更多了一个沉默的颜和。

她总是站在离花丛稍远的阴影里,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旋转。我试图拉她一起玩,她总是僵硬地甩开。

2[ 平日里我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基本上每天都会颜面扫地]

“过家家”成了我们三人之间最常上演的戏码。

在我的“权威”下,我自然是“妈妈”,颜悦是“爸爸”,而颜和,因为是我们三个里最矮小瘦弱的(虽然她年纪最大),总是被我和颜悦强行按在充当“小床”的草地上,扮演“宝宝”。

她每次都激烈地反抗,小脸涨得通红,像只炸毛的猫,用尽力气挣脱,跳到一边,抱着胳膊,下巴扬得高高的,努力做出睥睨的姿态:“嗤!幼稚死了!谁要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无聊透顶!”

可我和颜悦总有办法。我们用捡来的花瓣当“饭菜”,用光滑的鹅卵石当“餐具”。

当颜悦煞有介事地喊:“宝宝,吃饭啦!”并递过一片“玫瑰花瓣煎蛋”时,我总会偷偷瞄向颜和。她总是装作毫不在意地瞥一眼,然后,脚步会不自觉地、一点点地挪过来。

最后,往往是第一个盘腿坐在“餐桌”(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旁,板着脸,用一种近乎英勇就义的姿态,接过那片花瓣,囫囵塞进嘴里,再飞快地扭过头去。

那副明明很想参与却又拼命维持“高冷”的样子,总让我和颜悦憋笑憋得肚子疼。

然而,这份花园里的“友谊”,在佟家的大人们眼中,是危险的。

佣人张妈不止一次把我拉到角落,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怜悯的神情告诫我:“小小姐,离那个颜和远点!她……她这里不太正常!”

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听说是‘精神病’,发起病来吓死人!跟她妹妹不一样,她妹妹只是皮了点,她……唉,造孽哦。”

“精神病?”我懵懂地重复,这个词听起来像童话里邪恶巫婆的诅咒,冰冷又陌生。

我看看远处独自坐在角落、低头用树枝戳蚂蚁的颜和,又看看张妈紧张的脸。

她哪里吓人了?她会救我,会在我被玫瑰花刺扎到时,皱着眉,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帮我挑出来(虽然还是会骂我“笨手笨脚”),会在打雷的夜晚,虽然一脸嫌弃,却默许我抱着枕头挤上她和颜悦那张狭窄的小床(当然,是在颜悦的怂恿下)。

在我心里,她只是……有点不一样。

就像花园里那株颜色最深、刺最多的黑玫瑰,难道因为它不同,就该被铲除吗?

在我心里,她和所有孩子一样,甚至更特别(悄悄的说一句,虽然她和颜悦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但我还是觉得她长得比较好看)。

我昂起头,用属于五岁孩子的、不容置疑的天真反驳:“颜和才不是坏孩子!她是好孩子!她救过我!”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异类不等于坏孩子。

我这条船,愿意载着这块与众不同的、带着尖刺的木板一同航行。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大海永远平静,阳光永远普照。

3[你又不是小麻花整天拧巴什么]

时间像佟家花园里无声流淌的喷泉水,不知不觉,我到了初中毕业的关口。

颜和也面临着升学,她的成绩单,如同她本人一样,带着一种倔强的潦草和刺目的红灯。

我知道,以她的分数,最好的去处大概是某个职业高中,一想到要和她分开,去不同的学校,我心里就涌起巨大的恐慌和不舍。

那个花园里沉默的身影,那个板着脸却第一个“坐下吃饭”的“宝宝”,早已成为我生活背景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不能想象没有她的校园。

于是,我拿出了佟家小女儿最擅长的武器——死缠烂打加眼泪攻势。

我在父亲那间弥漫着雪茄和文件气味的巨大书房里磨了整整一个星期。

我拽着他的胳膊摇晃,眼泪说来就来:“爸爸!求你了!让颜和跟我上一个高中嘛!她一个人去职高多可怜啊!我保证她不会惹事的!我保证我会看着她!求求你了爸爸!”

父亲被我的执拗弄得有些头疼,最终在母亲温和的劝说和我持续的眼泪轰炸下,皱着眉点了头。

他动用了一些关系,将颜和塞进了我那所市重点高中的高中部,而颜悦,则选择了一所口碑尚可的职业学校。

我以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拯救了颜和于“水火”。

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想象着她会露出感激的笑容。

然而,我只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郁和一种近乎屈辱的沉默取代。

她抿着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那时的我,完全不懂那沉默背后的重量。对她而言,那所光鲜亮丽的重点高中,根本不是救赎,而是一个格格不入、时刻提醒她“不配”的炼狱场。我的“拯救”,像一记沉重的船锚,将她这条本就航行艰难的小破船,强行拖拽进了不属于她的深水区,随时面临搁浅的风险。

对我来说,课本上的知识像花园里新开的花,新鲜有趣,稍微用心就能掌握。

我常常在颜和面前抱怨:“哎呀,题目太简单了,一点挑战都没有,随便看看就能考年级前几,真没意思。”我说这话时带着点小得意,想引起她的注意。

但我从未留意过,当她对着密密麻麻的习题集眉头紧锁、咬着笔杆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时,那紧锁的眉头下隐藏着怎样的挫败和焦虑。

她跟不上老师的进度,重点高中的节奏和难度对她来说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周围的同学谈论着我看不懂的竞赛题、昂贵的海外夏令营,那些话题像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我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像一层看不见的茧。

可我太自私了,我只想她在我身边,像以前在花园里一样,我依旧会兴冲冲地拉着她,在午休时偷偷溜到空旷的天台。

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动着她额前细碎的刘海,我喋喋不休地讲着班里的趣事,抱怨着某个老师有多古板,试图用我的“快乐”感染她。

有时甚至会怂恿她:“颜和,别写了,陪我逃节课吧?就一节!我们去小卖部买冰淇淋!”我以为带她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教室,吹吹风,吃根冰淇淋,就能驱散她眼中的阴霾。

我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傻瓜,炫耀着自己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烦恼”,却对她正在经历的真实挣扎视而不见。

我的“陪伴”,对她而言,也许更像一种负担,一种让她在学业泥潭中陷得更深的拉扯。

颜悦的失踪,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击碎了颜和勉强维持的平静。

那天放学,我远远看见她被一群打扮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堵在巷口。

为首的那个染着黄毛,嘴里叼着烟,正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还伸手想去碰颜和的肩膀。

颜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

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情绪瞬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忘了自己有多害怕,忘了那群人看起来有多不好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带走颜和!

我像一颗失控的小炮弹冲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挡在颜和前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别……别怕!我……我保护你!”我的腿软得像面条,随时可能瘫倒,但我死死咬着牙,闭上眼睛,一副要死就一起死的悲壮模样。

我能感觉到颜和的身体在我背后猛地一震。

时间仿佛凝固了,预想中的推搡和辱骂并没有到来,几秒后,我听到一声压抑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然后,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颜和。

她几乎是拖拽着,把我从那条阴暗的小巷里拉了出来,步伐快得我踉踉跄跄。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却攥得死紧,像铁钳一样,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阳光刺眼。

她松开手,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快步向前走,背影瘦削而僵硬

我喘着粗气,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幼稚的英雄感。

看,我保护了她!我为自己能挺身而出而激动不已。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我挡在她身前的那几秒钟,真的能将她从某种深渊的边缘拉回来。

我沾沾自喜于自己“拯救”了她,却全然不知,正是我这一挡,无形中将她推回了那个名为“好孩子”的、让她窒息绝望的牢笼。

她或许刚刚想纵身跃入那片代表“堕落”却也代表“解脱”的黑暗,却被我天真的“保护”硬生生拽了回来,不得不继续在这格格不入的“光明”里煎熬。

我这条自诩坚固的船,无意间撞碎了她仅存的、可能通往另一条航道的舢板。

4[钻进了生活的圈套,好幸福,原来是上吊]

上高中后,我任性地要求颜和在我学校附近的一家廉价酒吧打工。

理由冠冕堂皇:“这样我就能经常见到你啦!”更深层的原因,是我迷恋那种带着轻微叛逆和隐秘亲昵的氛围。

我喜欢在放学后背着书包溜进去,占着吧台最角落的一个高脚凳。

把作业本摊开在油腻的吧台上,其实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颜和忙碌的身影。

看她利落地擦拭玻璃杯,看她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微微蹙眉,看她面无表情地把醉醺醺客人的咸猪手挡开。

等她稍微空闲一点,我就会凑过去,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抱怨哪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哪个男生又给我塞了情书。

颜和通常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手上擦杯子的动作不停,她的手指修长,沾着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奇异的美感,有时她会给我倒一杯免费的柠檬水,冰凉的杯壁上凝结着水珠。

嘈杂的环境里,她的沉默像一个小小的、安全的避风港。

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带着烟火气和隐秘温暖的碎片时光,仿佛我们这两条船,暂时停泊在这个喧嚣混乱的港湾,共享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摇摇欲坠的安宁。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

少女的心事像在暗处发酵的蜜糖,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抑制不住的膨胀感。

我趴在吧台上,脸颊因为兴奋和一点点害羞而发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刚刚放下托盘的颜和,声音带着雀跃:“颜和!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看到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迫不及待地继续:“他叫廖旭!是隔壁班的,长得特别帅!篮球打得超棒!虽然……虽然他成绩不太好,但是!”我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发现,“但是他能给我一种感觉,一种……我家里从来给不了的感觉!是爱!真正的爱!他只看着我一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酒吧喧嚣的背景音瞬间被拉远,只剩下我心跳的鼓噪。

我期待着她能给我一个惊讶的表情,或者像颜悦那样揶揄地调侃几句,甚至是一个带着点无奈的祝福。

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啪嚓”一声脆响!颜和手里那只刚擦得锃亮的玻璃杯,毫无预兆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晶莹的碎片四溅开来,在迷幻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她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

吧台昏暗的光线从她头顶打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能感觉到那目光像两道冰锥,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暴戾的愤怒,狠狠扎在我身上。

“爱?”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浓重的讥讽和难以置信的冰冷,“佟小年,你懂什么是爱吗?!”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指因为用力攥紧而指节发白,“你不过是想要个人陪你玩!陪你打发你那无聊透顶的、被钱堆出来的大小姐时间!你家里给你的金山银山还不够多吗?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刚刚膨胀起来的粉色气泡。

巨大的委屈和难堪瞬间淹没了我。

钱?又是钱!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拥有的只有钱?巨大的房子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父母的关心隔着助理和司机,哥哥姐姐的世界我挤不进去。

那些昂贵的玩具和漂亮衣服,填不满心里那个巨大的、名为“孤独”的空洞。

我要的根本不是钱!是像廖旭那样炽热的、只聚焦于我的目光,是有人能在我害怕时紧紧抱住我,告诉我“别怕,我在”,是有人能填满我内心那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冰冷!

“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尖叫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我猛地推开高脚凳,书包撞在吧台上发出闷响。

在颜和那双燃烧着我看不懂的火焰的眼睛注视下,我像只受伤的小兽,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蓝调”酒吧,把震耳的音乐和她那冰冷刺骨的质问狠狠甩在身后。

夜风吹在脸上,泪痕冰凉。

我的世界,第一次因为颜和,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我感觉自己那条船上一块名为“依赖”或“信任”的甲板,被她愤怒的话语狠狠撬动,发出了刺耳的呻吟,摇摇欲坠。

我以为坚固的船体,开始渗水。

5[世界上有三种尺,三角尺,直尺和I love you very much]

我十七岁的生日快到了,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粉色的泡泡。

我和廖旭约好了晚上见面,就在学校后门那片僻静的小树林边,他说要给我一个“难忘的惊喜”。

我的心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脸颊持续发烫。

我翻遍了衣橱,最终选了一条新买的白色连衣裙,裙摆缀着细碎的蕾丝,像一朵含苞的茉莉花。

对着镜子,我笨拙地涂了点唇彩,镜中少女的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对“爱情”和“惊喜”的无限憧憬。

就在我满心雀跃地准备出门赴约时,颜和来了。

她站在我家雕花的铁门外,没有进来,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边,她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晦暗不明,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佟小年,”她的声音干涩紧绷,“离那个廖旭远点。”

“为什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烦躁取代。

又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见不得我好!

“你还在为酒吧的事生气?你凭什么管我?”

“听我的!”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急躁,甚至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胳膊,“他不是好人!你……”

“够了!”我猛地甩开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颜和!你够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就是嫉妒!你就是看不得有人喜欢我!看不得我高兴!”我赌气似的瞪着她,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我不懂,也不想懂。

我转身跑回灯火通明的别墅,把她的警告和她单薄的身影一起,狠狠关在了门外。

我甚至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看吧,她就是见不得我好。

晚上,我精心打扮,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快到约定时间就在这时,一个同班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煞白:“小年!快……快去后门小树林!出……出事了!好像……有人打架!流了好多血!吓死人了!”

脑袋里“嗡”的一声!所有粉色的泡泡瞬间被这声惊叫戳破!廖旭!那个地方!那个时间!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捏得我无法呼吸!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裙子、什么惊喜,疯了一样朝着后门小树林的方向狂奔而去!

高跟鞋崴了脚,我干脆踢掉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石子路上,尖锐的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恐慌。

穿过拱形的后门,惨白的月光下,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廖旭!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一大滩暗红色、还在缓缓蔓延的液体,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黑!浓重的血腥味猛地钻进鼻腔,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而颜和——她就站在几步之外!

她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颜和!

她的头发散乱,脸上、脖子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暗红污迹!

她的右手紧握着,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泥土和……暗色。

她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茫然地承受着周围迅速聚集起来的目光和指指点点。

明明活着的人是她,可那眼神里透出的委屈和绝望,比地上的廖旭更像一个死人

人潮开始涌动,惊呼声、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手电筒刺眼的光柱胡乱地扫射着,最终定格在颜和身上,也照亮了她脸上的血迹和我惨白的脸。

在混乱的人潮中,我们的目光穿透晃动的光影,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她仿佛突然认出了我,空洞的眼神里猛地迸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带着巨大痛苦和哀求的光!她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向我冲来!那双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冰冷的、粘腻的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却被她抓得纹丝不动。

“小年……”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直直刺入我的耳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连……连你也觉得……是我故意杀了他?”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震惊、混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我的神经。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怀疑、恐惧、鄙夷。廖旭身下的那滩血在月光下不断扩大,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而颜和手上的血、脸上的血,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绝望……还有,还有那个潜藏在我心底深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昂起了头:她有精神病的……她情绪不稳定……她会不会真的……失控了?

那个佣人口中“发起病来吓死人”的颜和……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耳的鸣叫撕裂了夜的寂静。

红蓝闪烁的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如同末日审判,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拉起警戒线。

冰冷的程序开始运转。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过来,面容严肃,例行公事地开始询问目击者。

混乱中,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救她!无论如何要救她!如果被定性为故意杀人,她就完了!十年?二十年?或者……更糟!我不能让她死!

趁着警察询问其他人的间隙,我反手死死抓住颜和冰冷僵硬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我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命令的急切和颤抖:“颜和!听着!你承认!承认是不小心!是意外!是防卫!只要你承认是不小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我会救你!”

我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求生欲——救她的生,也是救我自己的良知。

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期待她点头,期待她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属于“颜和”的光芒,在我这句自以为是的“拯救”宣言中,彻底、完全地熄灭了。

像一颗被无情掐灭的星。

她的瞳孔猛地扩散开,变得一片死寂。

那里面最后残留的一丝痛苦、一丝委屈、一丝对“佟小年”的微弱希冀,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彻骨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荒诞的了悟。

她的手,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我的胳膊。

那力道抽离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心脏的某个部分,也仿佛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落落的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疼,一种迟来的、钝重的疼,终于后知后觉地蔓延开来。

6[我没有被她耍的团团转,我只是爱转圈圈]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光怪陆离又冰冷刺骨的噩梦。

廖旭死了。

颜和被正式逮捕。

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在校园、甚至整个圈子里蔓延。

佟家大小姐、精神病杀人犯、小树林情杀……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父亲震怒,母亲忧虑,整个家笼罩在低气压中。

我被勒令待在家里,不准出门,更不准再提“颜和”这个名字。

但我做不到。

我走进了父亲那间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书房。

巨大的红木书桌,高耸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旧皮革的味道,冰冷而沉重。

我什么也没说,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父亲从文件上抬起头,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烦躁:“起来!像什么样子!”

我没有起来。

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我没有哭求,没有辩解,只是固执地跪在那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膝盖从刺痛到麻木,再到针扎般的剧痛。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移动,从明亮到昏黄再到彻底黑暗。佣人送来的饭菜放在门口,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一口未动。

一天。两天。三天。

父亲进进出出,起初是怒斥,后来是漠视,最后,在第三天的深夜,他疲惫地揉着眉心,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你想怎么样?” 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倦和不耐。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囡囡知道……从小父亲就宠我,囡囡顽皮,给父亲惹了不少麻烦,可是父亲从来就没有怪过我,是囡囡对不起父亲,囡囡没有做好一个女儿的职责,父亲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女儿求你救救她吧,让她活下来。” 每一个字都像砂砾摩擦着喉咙。

父亲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只有时钟滴答的冰冷声响。最终,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商人评估货品的冷酷:“好。你大学毕业后,立刻嫁给陈董。联姻,没有反悔的余地。你这一辈子,安安分分做陈太太,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作为交换,我会让她活下来。”

陈董?那个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听说前几任妻子都“死得不明不白”的鳏夫?

巨大的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但我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感觉不到恐惧。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麻木地点头,声音空洞:“好。我答应。”

三天三夜的跪求,换来了一纸冰冷的卖身契。

我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签下了佟小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所有天真、幻想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用我一生的“幸福”,换颜和一条命。我以为这是伟大的牺牲,是赎罪,是报答。

穿着素色的裙子,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我重复着律师教我的话,强调“意外”、“争执”、“防卫”。我甚至不敢抬头看被告席上的颜和。我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像实质的冰锥,钉在我身上。

最终,判决下来:过失致人死亡,有期徒刑十年。没有死刑。我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地、却毫无喜悦地落回了肚子里。

她被法警押着,从我面前经过,短短几步路,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停下了脚步,我不得不抬起头,撞进她的视线里。

那双眼睛,曾经像蒙着雾的玻璃珠,后来像燃烧的火焰,像绝望的死水……而此刻,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冻彻骨髓的寒冰。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微微翕动,三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刃,裹挟着十年牢狱的恨意和被我亲手“拯救”的绝望,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佟小年,我恨你。”

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轰隆——”

我仿佛听到了自己体内那条名为“天真”的船,龙骨彻底断裂的巨响。

冰冷的恨意如同汹涌的海水,瞬间灌入,将我这条早已不堪重负的破船,彻底拖入了无光无声的深渊。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7[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如果再爱上我就再发誓。]

大学四年,我如同行尸走肉。穿着名牌,出入高级场所,挂着佟家小姐的虚名,内里却早已被掏空。颜和那双刻骨恨意的眼睛,是我每一个噩梦的终点。

父亲的“交易”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我喘不过气。

母亲的突然离世,像抽走了这冰冷世界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葬礼上,父亲的表情是公式化的悲痛,很快就被新的商业计划取代。母亲的尸骨未寒,父亲便另娶了一个年轻貌美、背景雄厚的女人。新家庭迅速建立,欢声笑语充斥在曾经冷清的别墅里。

而我,佟家曾经最受宠爱的小女儿,迅速变成了一个碍眼的、不合时宜的存在。

我的天真烂漫,在新继母和父亲口中,成了“愚蠢”、“没脑子”、“被惯坏了”。

我的活泼开朗,成了“没规矩”、“轻浮”、“不懂得看场合”。

我在这个家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旧家具,碍眼又占地方。那个曾经将我捧在手心的父亲,看我的眼神只剩下审视和衡量——衡量我在联姻棋盘上最后的价值。

毕业证拿到手的第二天,就是我的“婚礼”。

没有期待中的洁白婚纱和神圣誓言,只有一场盛大而冰冷的商业酒会。

我的“丈夫”,是父亲口中的“陈董”——陈奥翔。

一个比我父亲小八岁,身材臃肿,眼神浑浊,浑身散发着烟酒和中年男人特有油腻气息的男人。

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妻子,更像看一件刚拍下的、昂贵的战利品,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评估。

新婚之夜,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奢华的婚房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扑上来,粗糙的手掌带着令人恶心的温度在我身上游走,嘴里喷出的气息混杂着烟臭和酒气。

我本能地反抗、推拒、尖叫,换来的,是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

“啪!” 清脆响亮。

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装什么清高!你老子把你卖给我了!你就是我的东西!” 他狞笑着,动作更加粗暴。

反抗只会招致更凶残的殴打。拳头、巴掌、皮带……雨点般落在身上。

疼痛尖锐而屈辱,昂贵的蕾丝睡衣被撕成碎片,像凋零的花瓣散落在地毯上。

我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鸟,在冰冷的金丝笼里瑟瑟发抖,承受着狂风暴雨的摧残。

“不下蛋的母鸡!”、“佟家送来的赔钱货!”、“装什么玉女!” ……这些污言秽语伴随着每一次殴打,像肮脏的泥浆,一遍遍泼洒在我身上,将我过往所有的骄傲和自尊践踏得粉碎。

每一次拳脚落下,都像是在将我那条名为“佟小年”的船上,一块名为“尊严”、“希望”、“被爱”的木板,狠狠砸断、拆解。

当私人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由于长期的家暴和一次子宫严重受损的重击,我终身无法生育时,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

诊断书像一张冰冷的死亡宣判,宣告了我作为“女人”某种价值的彻底剥夺。

我躺在冰冷昂贵的病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在迟到了十年的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读懂了颜和当年在池塘边、在高中里、在酒吧中,那些我看不懂的眼神里蕴含的东西——那是早已洞悉这个世界华丽袍子下爬满虱子的、彻骨的悲凉和绝望。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仅存的、从母亲遗物里偷偷藏下的几件珠宝,策划了逃离。

像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痕和一颗破碎的心,蜷缩在肮脏的长途汽车角落,逃离了上海,逃离了佟家,逃离了那个名为“丈夫”的噩梦。

最终,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跌落在遥远的、陌生的E市。

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灰扑扑的、充斥着汗味、机油味和底层挣扎气息的工业城市。

站在E市混乱嘈杂、污水横流的车站广场上,看着周围行色匆匆、面容疲惫麻木的人群,我知道,佟小年那条船,早已不复存在。

曾经光鲜亮丽的船板——天真、依赖、宠爱、优渥、尊严、生育能力——都已被现实残酷地剥离、替换,甚至碾成了粉末。

剩下的,只是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浸透了血泪和屈辱的空壳,漂泊在名为“生存”的、更加凶险的海洋上。

每一块新换上的木板,都刻满了“痛苦”和“世故”的烙印。它还是佟小年吗?或许,只有深深刻在灵魂最深处的那道名为“颜和”的伤痕,还能证明这具躯壳曾经属于那个穿着红裙子在花园里跳舞的小女孩。

8[我做梦了,梦见我们做了好久。]

十年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也能让天堂坠入地狱。

在E市挣扎求生的第十年,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即使落魄也带着一丝矜贵的逃亡者。

生活的重锤将我彻底锻造成另一个模样:暴躁、易怒、像一只时刻竖起尖刺的刺猬。

我在廉价餐馆端过盘子,在流水线上当过女工,在昏暗的网吧当过收银,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长,微薄的薪水在房租、劣质食物和偶尔必须的廉价止痛药(身体被家暴留下的旧伤从未真正放过我)面前杯水车薪。

生活的苦难像粗糙的砂纸,磨平了我最后一点温润,刻印在眉梢眼角的,只有风霜和戾气。

那是一个和无数个E市的黄昏一样,灰蒙蒙、带着铁锈和垃圾腐败气息的傍晚。

我刚被一家小饭馆以“手脚慢、脾气臭”为由扫地出门,攥着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在一条充斥着廉价发廊、无证诊所和油腻小吃摊的肮脏小巷里,茫然地走着。

盘算着今晚是吃一个馒头还是干脆饿着,省下钱买包最便宜的烟。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和更加刺耳的下流严池口哨声。

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纹着劣质纹身的小混混,正围着一个刚从发廊里出来的、穿着暴露廉价衣裙的女人动手动脚。

女人惊恐地尖叫着,徒劳地躲避着那些肮脏的手。

这种场景在E市司空见惯,麻木是最好的保护色。

我低下头,准备快步绕开。

然而,就在我即将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个被围在中间的女人,因为一个剧烈的躲闪动作,猛地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喧嚣、摩托的轰鸣、小混混的污言秽语……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拉远、消失。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是颜和!

苍白的脸,被夸张到近乎怪诞的烟熏妆覆盖,浓重的黑色眼影晕染开,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嘴唇涂着近乎紫黑的唇膏,干裂起皮。

头发染成了挑染了两缕宝石蓝,胡乱地扎着,露出耳朵上一排廉价的、闪着劣质光芒的耳钉。

她穿着一件紧身的、布满铆钉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是一件同样廉价的、领口开得很低的豹纹背心,下身是破洞的黑色牛仔裤和一双笨重的、沾满泥污的厚底马丁靴。

整个人的风格,是廉价而刻意的模仿——模仿着记忆中颜悦后来那副不良少女的、杀马特的装扮。

然而,最让我灵魂颤栗的,是她的眼神。

那双曾经像蒙雾玻璃珠、像燃烧火焰、像绝望死水、像彻骨寒冰的眼睛……此刻,像两把淬了毒、开了刃的刀子!

锋利、冰冷、淬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连同她自己,都焚烧殆尽!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十年牢狱,彻底重塑了她。

她身上再无一丝当年那个沉默倔强、偶尔流露出别扭温柔的少女痕迹,她成了一块被仇恨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冰冷的铁片。

可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不是也变了吗?

“哟,老大,今儿给兄弟们找了个那么漂亮的。”那群男人斜着眼睛调侃着。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垃圾桶旁一根半截的木棍,劈头盖脸就朝着那几个混混砸去!动作狠厉,带着一种不要命的疯狂!她的出现和那股同归于尽般的气势,竟一时把那几个混混镇住了。

“滚!她欠的钱,老娘替她还!再敢碰她一下,我让你们今天全躺这儿!” 她嘶吼着,烟熏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她甩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刚拿到手、准备交房租的钱),砸在为首混混的脸上。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捡起钱,掂量了一下,又忌惮地看了看状若疯魔的颜和,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

危机解除,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

还没等我缓过神,颜和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她不由分说,拖着我,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朝着她租住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条比我的住处更破败、更阴暗的小巷深处。

门被粗暴地踹开,又重重关上。狭小、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劣质香烟味的房间。

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灯的一点微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丝温柔。

黑暗中,她像一头纯粹发泄怒火的野兽,将我狠狠掼在散发着潮气的床铺上!衣服被粗暴地撕扯开,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皮肤。

她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羞辱和惩罚,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

身体撞击在硬板床上,带来钝痛。

她的呼吸沉重而灼热,喷在我的颈侧。

“佟大小姐,不是清高吗?不是看不起精神病吗?” 她冰冷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起,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恨意“让我把你弄脏了,你觉得怎么样?”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我死死忍住。

我没有反抗,甚至……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近乎赎罪般的顺从。

我们俩都有病,我想。

用这种方式互相折磨,互相玷污,似乎能暂时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

也许,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连接彼此的方式?在这肮脏的深渊里,用扭曲的欲望,确认对方的存在?

然而,在身体被用力摩擦的疼痛和那粗暴的节奏中,当她的脸埋在我的颈窝,当那沉重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皮肤上时……我清晰地感觉到,一滴滚烫的、带着咸涩湿意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我裸露的锁骨上。

那滴滚烫,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伪装的麻木和恨意。

身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心却诡异地找到了一丝依托,一丝……让我自己都感到恐惧和可耻的依托。

在这黑暗的纠缠里,在这充满恨意的占有中,那滴滚烫的泪,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怀疑:这滔天的恨意之下,是否还藏着别的什么?是否……还有一丝未曾熄灭的、属于过去的余烬? 

9[我问她为什么离开我,她说朵拉爱冒险]

后来发生的事情,荒诞得像一出黑色喜剧。

颜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许是威胁,或许是砸了更多钱),竟然真的暂时摆平了追我债的人。

然后,像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我发现颜和这人真的很喜欢,没事儿乱捡小孩。

我们这两个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的人,加上颜和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被校园霸凌得奄奄一息的女孩陶桃(她说是看她可怜,顺手拎回来的,就像拎一只流浪狗),竟然在E市最混乱的城乡结合部边缘,盘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小杂货铺。

“佟颜无忌”——颜和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在一块破木板上写下了这个名字。

名字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小卖部很小,货架歪歪扭扭,卖的都是最便宜的烟酒、零食、油盐酱醋。门口支了个棚子,夏天卖冰棍,冬天卖烤红薯。

日子清苦,充满了算计着每一分钱过活的窘迫。

进货、搬货、理货、守着狭小的柜台……日复一日。

可是就像那个她救起的被校园霸凌的女孩儿的颜和,但我觉得她好像还是10年前的她,嘴硬心软,经常逗的那小孩脸上的通红,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个小男孩儿,那个头发剪的跟个刺猬似的,比颜和上高中时留的头发还短。

结果一抬头就被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吓了一跳,脸很脏,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颜和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颜和说她是不是哑巴,她才怯生生地说:“不是……”

“你这不是会说话吗?装什么哑巴?”

“对,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这几个字吗?”

“不是的,对不起……”

“……”

果然颜和就是个幼稚鬼。

颜和依旧画着她那夸张的烟熏妆,穿着铆钉皮衣,一副生人勿近的杀马特模样,对谁都爱答不理,说话也依旧夹枪带棒。

 然后我就发现,我这人好像也喜欢,没事儿乱捡小孩。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们俩都贱。

陶桃之后没多久,我在一个大雨天,拎回来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眼神却异常倔强的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我问她叫什么,她抿着嘴不说话,眼神像受伤的小狼。

颜和嗤笑一声:“行,这年头小孩儿都一个德行,以后就叫你佟小谣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佟小谣?她是在恶心我生不出孩子吗?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什么?我嘴上骂她:“神经病!乱捡小孩!你自己都养不活!”

心里却莫名地……软了一下。

也许是我有疑心病吧,可是看着颜和用她那别别扭扭的方式照顾这两个孩子——把卖剩下的、稍微变形的小面包“不小心”掉在陶桃的作业本旁。

把新进的、最便宜的草莓味棒棒糖“嫌弃”地塞给佟小谣,嘴里还嘟囔着“小孩子才吃这玩意儿”。

半夜起来给踢被子的小谣盖好破毯子……那个嘴硬心软、十年前的颜和,模糊的影子似乎偶尔会在那层厚厚的烟熏妆下浮现。

陶桃和夭夭也出奇地懂事,尤其是陶桃,明明比我们当时出事的那个年纪还小,眼神却比我们两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加起来还要沉静成熟,让人心疼。

日子就在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琐碎和互相嘲讽中,一天天滑过。

清晨在隔壁工厂的噪音中开门,晚上在昏黄的灯泡下盘点着微薄的收入。

争吵依然不断,为了一包烟的差价,为了谁去倒垃圾,为了小谣该不该多看一会儿电视……但争吵过后,是沉默的并肩理货,是陶桃做好的一锅简陋却热乎的面条,是小谣安静地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时,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是一种近乎“家”的平静。

一种在惊涛骇浪中意外寻获的、摇摇欲坠的避风港。

我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一种危险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奢望:也许……这两条被命运撞得支离破碎、勉强修补起来的残骸,真的可以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停泊在这个肮脏却也温暖的港湾里?忘记过去,忘记恨,也忘记爱?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把余生过完?

然而,命运从未打算放过我们。

那个电话来得毫无征兆。

一个普通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小卖部积满灰尘的玻璃柜台上。颜和正叼着烟,不耐烦地给一个老头拿最便宜的白酒。

店里的破旧座机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尖锐刺耳。

颜和随手接起:“喂?找谁?” 语气依旧冲得很。

下一秒,我看到她夹着烟的手指猛地僵住!烟灰簌簌地掉落在柜台上。

她脸上的烟熏妆也掩盖不住那瞬间褪尽的血色,嘴唇微微张着,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筒里隐约传来一个陌生男人冰冷急促的话语。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颜和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落叶。

她猛地挂断电话,听筒砸在话机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双手撑在柜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低呜咽。

“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烟熏妆包裹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巨大恐惧!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少管我,带着那丫头滚远点!看见你们就恶心!”

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易怒,最后,在一个清晨,她消失了。

心像被掏空了。

果然,还是恨我的。

我知道她是故意气我的,也故意让陶桃恨她,也许是因为她要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却给那孩子留下了我们曾经待过的出租屋,留下了她曾经用过的二手手机(给人家留东西也不留个好的,她这手机到人家手上就成三手了),从没在这里留下过她的名字,就像她生来不该像我们一样堕落,还留下一群愿意永远站在她身后的家人。

却唯独没留下自己。

我有点嫉妒。

我这条船,终究不配拥有任何港湾,风暴再次降临,唯一的缆绳,断了。

我带着陶桃和夭夭,守着这间风雨飘摇的“佟颜无忌”,像守着汪洋中最后一块浮木。

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但看着两个小丫头一天天长大,陶桃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找她真正的家人了,夭夭的成绩单上总是贴着小红花,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丫头,可我始终觉得我早就不是10年前的那个少女,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孕育一个生命,所以那孩子不喜欢我,我也能理解。

我觉得我又自私了,她是有家的孩子,只因为我觉得她的困苦就擅自让她跟着我生活,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在慢慢燃烧,甚至给了我一种“越烧越旺”的错觉。

也许……没有颜和,我们也能……活下去?

就在这点卑微的希望刚刚冒头时,命运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持续的低烧、莫名的疲惫、越来越频繁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直到那天,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刺目的、鲜红的血丝,染红了廉价的手帕。

诊断书像一道最终的、无可辩驳的判决,轻飘飘地落在我颤抖的手中。

那上面冰冷的专业术语,最终指向三个字:绝症,晚期。

火苗,终究是要熄灭的。

10[Go,go,go,去世喽]

死亡的气息,像E市冬天特有的、带着煤灰的浓雾,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曾经浓烈的恨意,在生命流逝的巨大阴影下,变得模糊不清,像褪色的旧照片。

剩下的,只有蚀骨的思念,对那个消失在巷口的、黑色身影的思念。

对那个在池塘里把我拽上来的颜和,对那个板着脸玩过家家的颜和,对那个在天台上沉默听我絮叨的颜和……的思念。

在意识还算清醒的某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病房肮脏的墙壁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我靠在床头,剧烈的咳嗽平息后,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陶桃和小谣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那个破旧的二手手机。

手指颤抖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拨打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忙音。每一声“嘟”都像敲打在我濒临破碎的心脏上。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挂断时——

“咔哒。”

电话接通了。

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没有呼吸声,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沉重的虚无。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她连我的声音都不想听到。

就在我准备挂断的瞬间,一个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却又熟悉到让我灵魂颤栗的声音,穿透了电波的杂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好,知道了……”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这几个字,干涩、紧绷,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回来了。

像一阵沉默的、裹挟着风尘和未知危险的风。

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杀马特装扮,烟熏妆似乎更浓了,脸色也更苍白,眼神里的锋利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我看不懂的决绝覆盖。

她依旧用那副玩世不恭的、带着刺的口吻说话,轻松地调侃着我的病容,故意说着“这就是报应。”之类的话。

她似乎总在努力为我们制造一个埋怨她、憎恨她的理由,就像当年留下那张纸条一样。

她总是这样别扭,别扭得让人心疼。

她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影,直到深夜,才会带着一身寒气,悄无声息地潜入病房。

我总是闭着眼装睡,黑暗中,能听到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床边。

然后,一只冰凉的手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我滚烫汗湿的额头,停留片刻,又轻轻拨开黏在我脸颊上的乱发。

那指尖的冰凉,是这被病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深夜里,唯一的慰藉。

我知道她在外面拼命打工赚钱。

E市能找到的、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计。

为了那昂贵的、只能略微缓解痛苦的进口止痛药?还是为了那些无用的、安慰性质的营养针?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我开始在夜里刻意发出痛苦的呻吟,蜷缩起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我有意无意地喊着,声音虚弱却清晰:“颜和……我好疼啊……疼死了……要不死了算了……” 每一次喊叫,都像在用尽全身力气。

黑暗中,我能立刻感觉到床边那压抑的呼吸猛地一窒。

然后,她会靠近。不是安慰的话语,依旧是沉默。

但她僵硬的手会伸过来,带着犹豫,最终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我的背。

动作笨拙而生疏,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遥远记忆深处的安抚意味,像在安抚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孩子。

只有这时,在这充满了药水味和死亡气息的黑暗里,在她笨拙的轻拍中,我才能无比清晰地确认:那个曾经在花园里救起我的颜和,那个会因为我摔倒而皱眉跑过来的颜和,或许……一直都在。

从未真正离开。

这份确认,是支撑我熬过无边剧痛的唯一良药。

其实内心深处,我不敢确认。

我害怕改变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害怕时间早已将她重塑成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我害怕她眼神里映出的我,早已面目全非,不值得她再有任何留恋。

后来,她突然有了“钱”,不再需要深夜出去打工。

她整天整天地陪在病房里。

钱从哪里来的?她不说,我也不问。

我们之间,早已习惯了用沉默代替追问,用伤害掩饰关切。

有些答案,知道了,或许比不知道更残忍。

她开始带着我出去。

用不知哪里弄来的一辆破旧轮椅。

我们去了郊外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看日出。

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笨拙地用一条薄毯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燃烧般的金红,像极了佟家后花园里那些名贵玫瑰盛放时的颜色,却带着一种盛大而悲凉的、行将落幕的凄美。

阳光照在她卸去了烟熏妆(不知何时起,她在我面前不再画那浓重的妆了)却依旧苍白的脸上,显露出深深的疲惫和眼下的青黑。

她静静地看着远方,侧脸的轮廓在晨曦中显得异常柔和,却又异常脆弱。

她还给我买了很多漂亮的新裙子。棉布的,碎花的,带着柔软蕾丝的……颜色鲜亮,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风格。

她知道我爱漂亮。

裙子被一件件摊开在病床上,像一片片盛开在苍白被褥上的春天。

“试试?” 她拿起一件粉红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想抬起手,却发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耗尽了。

只能轻轻地摇摇头,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些鲜艳的色彩上。

她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默默地把裙子一件件叠好,收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待在医院后面那条浑浊的小溪边。

她推着轮椅,停在岸边。溪水缓慢地流淌着,

发出汩汩的声响,像时间流逝的声音。

我们像两尊沉默的雕像,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解释当年小树林的真相,没有道歉,没有倾诉这十年各自的炼狱,更没有……那个沉重的“爱”字。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像两条经历了惊涛骇浪、千疮百孔的破船,终于驶入了风暴眼,在死寂的海面上,短暂地、无声地并排漂浮着。

所有的言语都成了多余,所有的恩怨都暂时搁置。

只剩下彼此的存在,证明着对方还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

这份平静,是暴风雨后的喘息,也是沉没前最后的安宁。

在意识还算清醒的某个下午,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温柔地笼罩着她坐在床边的侧影。

疼痛暂时退潮,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夕阳的暖金,也映着我苍白憔悴的脸。

积聚了半生的勇气,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堤坝。我轻轻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像一片羽毛:

“颜和……如果……我再天真一次……” 我顿了顿,贪婪地捕捉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你……还恨我吗?”

我没有问“爱”。那个字太沉重,太奢侈。

我觉得自己早已不配拥有,也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那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夕阳的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片阴影。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微弱的呼吸声。

最终,她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恨。”

一个字。

斩钉截铁。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骤然缩紧尖锐的疼痛伴随着。

巨大的失落瞬间席卷而来。果然……还是恨的。

这恨意,早已融入骨血,成了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忍住。

我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表示理解、表示“我活该”的笑容,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

“哦……应该的。” 我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啊,我亲手将她送进监狱,毁了她十年,也毁了我们的所有可能。

恨我,是应该的。

只是这“应该”,依旧像冰冷的刀,切割着最后残存的一点念想。

最后的时光,像指间的流沙,握不住,留不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她租来的那把破旧轮椅被推到窗边,让我能晒到太阳。

我靠坐在里面,身上盖着那条薄毯。

身体像被掏空了,轻飘飘的,疼痛变得遥远而模糊,意识也开始像烟雾般飘散。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坐在旁边矮凳上的颜和。

夕阳的金辉给她瘦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模糊了她脸上那些尖锐的棱角和疲惫的痕迹,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佟家花园里沉默浇水的少女。

我想对她说点什么。

说“对不起”,为我当年的愚蠢和不信任?说“谢谢你”,为池塘的救命之恩,为小树林的以身相替,为E市的重逢与最后的陪伴?还是说“其实我早就……”?那个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灼热的棉花,只有微弱的气流进出,发不出任何成型的音节。

视线开始迅速地变暗,像舞台的幕布缓缓落下。

世界的光和影急速褪去,只剩下她模糊的侧脸轮廓。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在视线的最后一丝缝隙里——

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她低垂着的、浓密卷翘的眼睫上,悄然坠落。

那滴水珠,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划出一道短暂而璀璨的弧线。

然后,“啪嗒”一声。

轻轻地,重重地。

砸在了我无力垂落在轮椅扶手上、枯瘦冰凉的手背。

滚烫。

那滚烫的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即将消逝的意识。

或许,我们这两艘被命运之手彻底拆解、替换、伤痕累累、早已面目全非的船——佟小年的船,被替换了天真、依赖、优渥、尊严、生育能力,只剩下满身伤痕和世故;颜和的船,被替换了温柔、希望、自由、妹妹,只剩下仇恨的铠甲和赎罪的枷锁——在即将彻底沉没于生命之海的前夕,终于在这无声的泪水中,短暂地、无需言语地确认了:彼此,都曾是对方最初也是最后的锚地。

那个五岁夏天,池塘边紧紧抓住的衣角;那十年牢狱中刻骨的恨意;那E市肮脏巷口扭曲的纠缠;这小卖部短暂的烟火;这病床前无声的陪伴……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支离破碎,所有的物是人非,都在这一滴滚烫的泪水中,得到了最终的印证和……和解。

这就够了。

我曾天真地以为世界是童话里的玻璃船,清澈见底,无惧风浪。

后来才懂得,人生更像忒修斯之船,在现实的惊涛骇浪中,每一块名为“天真”、“依赖”、“信任”、“被爱”、“希望”的木板,都会被残酷地剥离、替换,甚至碾成齑粉。

当船体焕然一新,它还是原来的船吗?或许,只有深深刻在灵魂龙骨上的那道名为“痛”的伤痕,以及沉没前确认的、最初的锚地,能证明我们曾经怎样拼尽全力地航行过,又怎样在彼此身上撞得粉碎,最终在深渊的入口,用一滴泪完成了无言的告别。

11[颜和,晚安]

今生不说爱,来世好相见。

颜和,下辈子我等你。

作者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下手没轻没重的,骂我我也认了(˘̩̩̩ε˘̩ƪ),但我真的没有故意虐女或者是不爱角色,这是我一直恪守的底线!本来写百合也是为爱发电,也没有必要为了情节故意去给她写死,望理解
稍微写的有点长,Sorry, sorry.这理解为新人小写手的通病吧
有时间更一下颜和视角,可能先走一下主线剧情
为了后续正文剧情不被剧透还是有些细节没写上,在后面颜和视角补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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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