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潮气裹着朽木和血腥的腐朽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谢蕴笙蜷在漏雨的墙角,裹着那件硬如铁甲、早已被阿娘的血浸透又阴干的旧袄,寒意像毒蛇,钻进骨头缝里啃噬。
破门“吱呀”一声呻吟,卷进来的不是风,是更浓重的水汽,和一道身影。
她茫然抬头。
逆着门外灰蒙蒙、水帘似的天光,一道身影静立在雨幕边缘。
雪色道袍宽大,料子奇特,雨水落在上面竟不沾分毫,瞬间滑落,只留下更清冷的微光。袍角银线绣着的星图在潮湿的昏暗里流转着幽微的寒意。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人一头长及腰际的银发,纯粹如凝固的月华,松松束在脑后,几缕散落颊边,映衬着一张脸——清绝得不似凡尘客。肌肤是上好的冷玉,眉眼如墨画雪染,唇色极淡,整个人透着一种剥离了人间烟火的冰冷与疏离,像九天之上垂落的一道寒瀑。
雨水在她周身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斜斜滑开,连一丝水汽都不敢沾染那身雪色。
“清……” 名字卡在喉咙里,被冻僵的舌根和汹涌的酸楚堵住。眼泪却先于声音决堤,滚烫地冲刷着脸上的污垢和雨水。
谢蕴笙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手脚并用地从湿冷的墙角扑爬过去,冻得通红皲裂、沾满泥污的小手,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那片冰凉的雪色道袍下摆。触手滑如寒冰,冷得刺骨。
“阿姐……阿姐……”
她哭嚎着,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绝,找到了唯一的出口,破碎不堪,
“阿娘没了……板子……好多的血……他们泼水……骂我们是秽物……是祸胎……冷……阿娘在坟里……泡在雨水里……好冷……都欺负我们……呜呜呜……”
抓握袍角的小手冻得像石块,硌得清元微垂了目光。她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非人的流畅与轻盈,仿佛飘落的雨丝本身。
那张冰雪雕琢的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落在谢蕴笙枯草般纠结、被雨水打湿的发顶。
她伸出冰冷如玉的手指,轻轻拂去蕴笙脸颊上混着泪的冰冷雨水。
“苼苼,” 声音如同冰泉滴落寒潭,清泠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你看那坐拥九重的帝王,可有人敢将冰水泼上他的龙椅?可有人敢指着他的冕旒,骂一声‘秽物’?”
哭声猛地噎住。谢蕴笙抬起糊满泪水和泥污的小脸,透过模糊的视线,撞进清元那双毫无温度、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寒潭里。
那身刺目的明黄,那掐住下巴时山岳般的力量,侍卫们屏息凝神的模样……瞬间涌入脑海。
她用力摇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不会……没人敢……”
“为何不敢?” 清元的声音很轻,却像无形的冰锥,精准钉入心脏。
“因为……” 谢蕴笙吸了吸鼻子,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孩童的认知残酷而直接,“他是皇帝……最高的山……他说的话,就是砸下来的石头……会砸死人……”
“是。” 清元那冰雪般的容颜上看不出情绪,冰冷的手指拂过她下巴上尚未消退的青紫指痕。非人的低温激得谢蕴笙剧烈一颤
。“因为他是皇帝。这世间,只有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宫墙,落在至高御座上,“才能定乾坤,掌生杀,让所有曾欺你、辱你、夺你所爱之人……永堕泥泞,万劫不复。”
雨水顺着破瓦的缝隙滴落,砸在屋内积水的坑洼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谢蕴笙呆呆地望着清元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一个庞大到令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念头,如同被雨水浸泡的种子骤然顶开坚硬的地壳,带着凛冽的锐气和血腥的诱惑,破土而出!
清元微微倾身,靠近她耳边。银色的发丝有几缕垂落,拂过谢蕴笙冻得通红的耳廓,带来一阵冰雪般的凉意。吐出的气息带着霜雪的清冽,每一个字都如同最锋利的冰刃,清晰地刻进她冻僵的骨髓深处:
“那苼苼……可想……成为那座山?坐上那张……浸透你娘血的椅子?”
轰——!
谢蕴笙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小小的身体僵硬如石雕。当皇帝?像那个……杀死了阿娘的男人?成为那座……最高的山?让丽妃、张嬷嬷……所有踩过她们母女、让阿娘血溅冷宫的人……都跪在泥水里?
荒谬!恐惧!然而,在那冰冷的荒谬和恐惧之下,一股更炽烈、更黑暗、带着阿娘鲜血温度的火焰,轰然点燃了她的五脏六腑!
“我……” 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我是女的……他们说……”
“他们说?”
清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玉碎裂于九霄,带着一种穿透时空壁障的、不容置疑的锋锐与睥睨,瞬间压倒了屋外所有雨声!
“谁定的天命,龙椅只承莽夫膝下的黄金?!”
她冰凉的指尖抬起谢蕴笙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那双毫无波澜、却仿佛蕴藏着焚世之火的寒眸。
“你血脉里奔涌的,是你娘——前朝最尊贵帝姬的烙印!她生你时流的血,比这冷宫地上的雨水更滚烫!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山压顶、不容抗拒的重量。
“看着我的眼睛,看着这囚禁你阿娘至死的破瓦残垣,看着坟头那几根被雨水泡烂的枯草!告诉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雷在灵魂深处炸响,“你想不想?!想不想有朝一日,执掌生杀,让仇寇俯首,让这天下,再无人敢欺你半分?!让这冷宫的雨,都为你而停?!”
谢蕴笙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阿娘临死前滚烫的血泪滴落脖颈的触感,板子砸碎骨头的闷响,泼来的冷水,刻毒的谩骂……还有眼前,清元眼中那片燃烧的、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腐朽枷锁的冰冷业火!
恨意!不甘!还有那名为“权力”的冰冷毒药,混合着滔天的悲愤,瞬间冲垮了一切!
“想!” 一个字,从她齿缝里、从冻僵的喉咙深处、从被恨意烧穿的灵魂里,带着血腥气和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狠狠迸射出来,如同冰锥刺破雨幕,“我要当皇帝!”
清元冰雪般的容颜上,那极淡的唇线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雨燕掠波。她松开手,缓缓站起身。
雪色道袍无风自动,银发如月华流泻。她站在那里,仙姿缥缈,周身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非人的威压。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如同神谕判落。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堆满碎裂铜镜、被雨水濡湿的破旧妆台。俯身,银发垂落肩头。她的动作带着奇异的韵律,无视桌面的泥泞水渍。
最终,从那片狼藉的碎片中,极其精准地捻起一片——边缘异常锋利,断面闪烁着幽蓝寒光,如同淬炼过的玄冰,雨水落在上面,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珠滚落。
“记住这冷,谢蕴笙。” 清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穿透时空的清冷,如同深秋寒潭,“记住你阿娘的血,记住你此刻心口燃起的火。” 她并未将镜片放在湿漉漉的桌上,而是转身,径直走向谢蕴笙。
在她面前蹲下,无视地面的泥水,将那枚散发着幽蓝寒光、锋锐无匹的碎镜片,轻轻放在她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泥污的小手上。
冰冷的触感和镜片边缘的锐气瞬间刺痛了她。
“困锁镜中的魂灵已挣脱樊笼,” 清元看着她,寒眸中倒映着女孩眼中燃烧的火焰,“此间浊气已散,该走了。” 她言简意赅,站起身,雨水在她周身悄然避让,“跟我离开此地。”
离开冷宫?
谢蕴笙猛地抬头,看向清元,又下意识地望向门外雨幕中那个小小的、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土包。阿娘……还在这里……泡在冰冷的雨水里……
“你阿娘的魂灵若在,也不愿你在此腐朽成泥。” 清元的声音如同冰泉,不带情绪,却直指核心,“想复仇,想登顶,留在这冰窟水牢里,只能烂成一滩污泥。走,还是留?”
谢蕴笙握紧了掌中冰冷的碎镜片,锋利的边缘刺破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和痛楚。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雨水中凄凉孤寂的土包,眼中最后一丝依恋被冰冷的火焰彻底吞噬。
她用力点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冻僵麻木的腿脚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
清元并未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雨水在她身外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谢蕴笙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借着抓住清元道袍下摆的力道,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湿冷的空气中晃了晃,最终站稳。她将那片幽蓝的、染着她新鲜血痕的碎镜片,死死攥在掌心,如同握住了开启命运之门的、带血的钥匙。
清元不再看她,转身,雪色道袍拂过潮湿的地面,银发在灰暗的雨帘中划出一道清冷的流光,径直向破败的门外走去。
谢蕴笙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和水洼里,紧紧抓着那片冰凉的袍角,像抓着唯一的浮木,跌跌撞撞地跟上。
就在她小小的身影完全踏出冷宫门槛的刹那——
奇异地,那连下了不知多少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滂沱大雨,竟毫无征兆地……停了。
厚重的墨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苍白却刺目的天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云层,直直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冷宫残破的院门处,照亮了清元雪色的背影,也照亮了谢蕴笙满身泥泞血污、却挺得笔直的小小身影。
门外,两个佩刀侍卫如同铁铸的雕像,沉默地立在湿漉漉的院中。雨水顺着他们的铁甲和笠帽流淌。
看到清元出来,身后还跟着那个满身狼藉的小女孩,他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却迅速低头垂目,恭敬地让开道路,连一句询问都不敢有,仿佛那雪色身影带着无形的敕令。
清元步履从容,踏过积水的地面,雪色身影在骤然放晴却依旧湿冷的天地间,如同一柄洗尽铅华、出鞘的寒刃。
谢蕴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小小的身影在那道雪色身影的映衬下,渺小如尘埃。她紧紧攥着掌心的碎镜片,锋利的边缘更深地割破皮肉,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渗出指缝,滴落在被天光照亮的、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刺目的、蜿蜒的、新鲜的红痕。
她没有回头。冷宫残破的轮廓,连同那座被雨水泡透的小小孤坟,迅速被抛在身后,淹没在天光驱散的阴影里。
只有掌心的剧痛、那枚冰冷的镜片,以及头顶这束骤然降临的、苍白而冰冷的天光,清晰地提醒着她来时的路,和将要去的、那片被雨水洗过却依旧杀机四伏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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