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吼在密闭的车厢里震颤,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焦躁地刨着地面。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徒劳地刮擦着倾泻而下的瀑布,勉强撕开前方几米模糊扭曲的光影。城市在暴雨中沉浮,霓虹招牌融化在湿透的柏油路上,流淌成一片片病态而迷离的油彩。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绷得发白,冰冷的皮革触感也无法驱散掌心黏腻的汗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肋骨上,呼应着车顶密集如鼓点的雨声。眼角余光里,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影,依旧是一尊凝固的、湿透的雕像。
刘耀文维持着被我塞进来的姿势,头歪靠着车窗。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苍白的脸颊、瘦削的下颌线,持续不断地滑落。有些滴在深色的座椅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水渍;有些则沿着紧闭的唇线,滑入毫无血色的嘴角。车窗外的光怪陆离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那些扭曲的红色、蓝色、绿色,像被投入枯井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只留下破碎冰冷的倒影。
他不再颤抖了。或者说,那细微的、濒死雏鸟般的颤抖,被一种更深沉的、彻底的死寂所取代。仿佛在被我拖离深渊的那一刻,他体内最后一点支撑他作为“活物”的东西,也彻底耗尽了。只剩下这具冰冷、沉重、散发着绝望湿气的躯壳。
车厢内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除了雨声和引擎声,便是他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轻得如同游丝,随时会断。霉味、雨水腥气和他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冰冷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不敢看他太久,怕自己会被那黑洞般的死寂吸进去。视线重新聚焦在前方湿滑的路面上,神经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转弯,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神经质地绷紧,生怕那点微弱的平衡被打破,他会像流沙一样从座椅上滑落下去。
“我们……快到了。” 我干涩地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陌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没有回应。只有雨水敲打车窗的冰冷回应。
车子终于驶入熟悉的高档公寓地下车库。明亮的灯光取代了混沌的霓虹,巨大的空间里回荡着引擎的空洞回响。我将车粗暴地刹停在专属车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熄火。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只有车顶残留的雨水还在滴答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车库里的空气带着水泥和机油的味道,干燥而冰冷,与车内的湿重形成鲜明对比。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
刘耀文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像沉在冰冷的深海里,对外界的声响毫无反应。
“刘耀文,” 我俯身,声音放低,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到家了。我们得下车。”
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一股混杂着恐惧和焦躁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我伸手,指尖触碰到他湿透的衣袖。那布料吸饱了水,冰冷刺骨。我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从座椅里半拖半抱出来。
他的身体比在剧院时更沉,像一块吸满了水的朽木。双脚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面,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重量,整个人毫无意识地向前栽倒。我急忙用身体抵住他,手臂环过他的腰背,将他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嶙峋的骨骼隔着湿透的薄衫硌着我的胸膛,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们狼狈不堪的身影。我紧紧箍着他,支撑着他下滑的身体。他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苍白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镜子里,我的脸色同样难看,雨水和汗水混合,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神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一种强行支撑的强硬。
“叮。”
电梯门滑开,走廊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高级香薰的淡淡气味,却无法驱散我们身上带来的冰冷和绝望。
我用指纹解锁厚重的入户门,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将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雨声和湿气。
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下来,照亮了装修简洁却处处透着昂贵质感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暴雨中模糊的万家灯火,像沉在深海里的遥远星群。
但此刻,这温暖精致的巢穴,却因为两个湿透的、散发着冰冷绝望气息的闯入者,而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
我顾不上去开更多的灯,也顾不上去换鞋。刘耀文的身体越来越沉,几乎完全靠我的支撑才没有瘫倒在地毯上。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勾勒出每一根肋骨的轮廓,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嗒、嗒”声。
“你得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掉,或者彻底熄灭。
我半拖半抱着他,踉跄地穿过客厅,走向主卧附带的浴室。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顶灯的光,映照出我们扭曲的影子。将他暂时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他微微晃了一下,头无力地垂下,黑发遮住了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浴室暖风机,轰鸣声瞬间打破了死寂,热风开始驱散空间的冰冷。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转向他。
“刘耀文,看着我。” 我命令道,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强硬。我伸手,试图拂开他脸上湿透的发丝,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惊人的冰凉。他的皮肤,比雨水更冷。
他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被丢弃的、电量耗尽的玩偶。
心一横,我直接动手去解他那件湿透变形的旧T恤。冰冷的、湿滑的布料粘在皮肤上,触手一片刺骨的寒意。他的身体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抗拒,但这点微弱的抵抗很快就被更深沉的麻木淹没。
当湿透的T恤被艰难地剥离,露出他苍白瘦削的上身时,我呼吸猛地一窒。
灯光下,那具身体瘦得触目惊心。肋骨根根分明,锁骨嶙峋地突起,皮肤薄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下面蜿蜒。而更刺目的,是那些伤疤。
手腕上的交错疤痕向上延伸,在手臂内侧、肩膀、甚至肋下,都有!旧的伤痕是淡粉色或白色的凸起,像干涸的河床;新的则带着狰狞的深红或暗紫色,有些甚至结着薄薄的血痂,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和丑陋。它们像一张残酷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崩溃和绝望。冰冷的雨水顺着这些疤痕滑落,如同泪水滚过苦难的沟壑。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气里只剩下暖风机单调的轰鸣。
就在这时,一直像木偶般任人摆布的他,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然后,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没有聚焦,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能将所有光线吞噬的虚无。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粘在一起又分开,发出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却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为什么……不是三年前?”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被绝望彻底碾碎后的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疑问。那疑问里,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后、连答案都显得毫无意义的空洞。
“为什么……不是三年前?”
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复着这句破碎的问句,眼神再次涣散开,身体沿着冰冷的瓷砖墙,缓缓地向下滑去。
我猛地惊醒,在他彻底瘫软在地之前,再次死死地将他冰冷滑腻的身体箍进怀里。暖风机的热浪吹拂着,却丝毫无法温暖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刺骨寒意。他嶙峋的肩胛骨硌着我的胸口,硌得生疼。
“刘耀文……” 我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沙哑和哽咽,“看着我!三年前……我没抓住你,是我的错!但现在,我抓住了!我抓住了!”
我用力摇晃着他冰冷的身体,试图将一丝生气摇晃进去。
“你得活下来!听见没有?活下来!” 我的吼声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瓷砖上,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瘫软在我怀里,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窝,冰冷的呼吸微弱地拂过我的颈侧皮肤。那双刚刚抬起片刻、问出那个绝望问题的眼睛,再次紧紧闭上。仿佛那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意识。
暖风机持续轰鸣着,热风徒劳地吹拂着两具湿透冰冷的身体。水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碎裂开来,像无声的控诉。
窗外,城市的暴雨仍在倾泻,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水幕之中。而在这间奢华的巢穴里,一个破碎的灵魂在我怀中冰冷地沉睡着,另一个则死死抱着他,如同抓住悬崖边最后一根枯草,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徒劳地对抗着那彻骨的寒凉和死寂。那句“为什么不是三年前?”的回音,像幽灵般在浴室里盘旋,也在我心中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光?我承诺的光在哪里?此刻,连我自己都深陷在冰冷的泥沼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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