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作废，池骋可以即刻返程。

但池佳丽都飞回去了，池骋一步没走，一句话没说。

刚子看在眼里，却一点不急。

只有他思考的时间足够长，才会明白自己无形中对人造成的伤害有多深。

“刚子。”

正在回消息的刚子立马切换程序，瞄了池骋好几次，确定人根本没看他后又切回去。

他一心二用，“好嘞池少，我这就定最快的……”

“晚上有事儿没？”

刚子动作一顿，怀疑自己幻听了都没怀疑池骋，“你刚说什么池少？我没听清。”

池骋扫了他一眼，没盯太久，椅子一滑，他站起身就走。

“陪我去喝酒。”

刚子看看窗外的天色。

大雨倾盆。

又看看手机，给人发完报备消息后打开导航。

算了，老板说啥是啥。

于是两人在路上堵了半天——

也没到。

此起彼伏的喇叭，晃动不止的雨刷，以及掩盖不住的叫骂。

刚子看向后视镜。

池骋找他出来陪他喝酒就是为了让心里清净，可现在，好不容易要收尾，又是一团糟。

车半个小时挪不了一步，大家都急着回家，你争我抢，有一点缝隙都挤上。

“通了通了，快走！”

“别挤了，又堵了！”

“池少，要不我下去买两瓶？”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池骋望着车窗出神，没有回答。

看着看着，后车鸣笛声不断，“你眼瞎啊看不看路，别的车都动了就你堵在这儿，赶紧走！”

刚子心下一紧，连忙把身子扭回来，赶上进度。

堪比蚂蚁搬家。

“这人真没素质哈池少，我以为多长一段呢这么着急，有半步路吗就催，我看这路之所以堵啊，就是被人催的，想走的人走不了，不想走的人被挤进来，闲的没事……”

意识到说错话，刚子紧急住嘴。

“小嘴巴，乱说话。”

错是错了，却也阴差阳错，让刚子找到路。

池佳丽临走交代他的事他本还发愁，眼下这不现成的机会吗。

消停一阵，估摸人脑子糨糊再多也熬穿了。

刚子清两下嗓，欲盖弥彰。

“咳咳！哎呀池少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咱们怎么就被堵在这儿了。”

两肋插刀，毫不手软。

池骋没理他，但耐不住刚子跟个八哥一样一直说。

三番五次，还真被他插到心尖上。

是啊，为什么会堵在这儿？这叫什么事儿？

雨不是他让下的，交通不是他弄堵的，他只是想出趟门喝口酒，却被挤到这儿，无法脱身。

为什么非要喝酒，如果不喝酒就不会被挤。

可不来这一趟，他还是会喝酒。

如此反复，重蹈覆辙。

刚子没得到池骋回应，还想再说点什么，毕竟有嫂子背景加身，他不怕死。

“要我说啊……”

“我去买酒。”

池骋边说边开门。

“哎！伞！池少，伞……”

门一关，刚子的声音消失雨幕里。

今日天气尤为恶劣，小雨转中雨，中雨转暴雨。

暴雨刚下没影，人们都收了伞。

没走两步，雷阵雨突袭，势大如注。

一点喘息不给。

硕大雨珠劈头盖脸，池骋平时很少眨眼，却不得不在此刻认输。

“轰隆——”

紫电骤现夜空，宛如心脏脉络。

一道接一道，有孩子被吓哭，躲在家人怀里。

“没事没事，不怕不怕。”

池骋孤身陷入雨幕，和雨点一样毫不起眼。

刚子想追，但他走了车走不了。

又是一条消息。

看到备注第一眼，眼睛瞬间亮起。

车越来越多，路越来越堵，池骋能活泛的空间渐渐了无。

每挪一步，心脏鼓塞一分，呼吸迟缓一阵。

池骋自嘲。

明明不是他干的，为什么他要在这。

明明不是吴所畏愿意的，为什么他要再次承受那份苦痛。

人还在挤。

池骋的衣服早就湿透，雨水冰凉，却不及他冰冷的心。

池骋不想再堵下去，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所有人一意孤行，他指挥不了交通。

所有车分毫不让，他四顾也无破口。

池骋毫无目的走，七弯八饶，原本四散的喇叭声，登时有了统一针对对象。

怨气四面八方。

“哎，那人，赶紧走。”

“要跳河赶紧跳，别挡我的路。”

“大晚上发什么疯，这个时候来碰瓷你缺不缺德。”

人在骂人的时候，嗓音都嘹亮。

池骋向来睚眦必报，此刻照单全收。

原来要出去的路这么难，又这么久。

池佳丽该多打他两巴掌的。

池骋站在车前，定住身子，任由骂声淹没他。

“别生气别生气，雨大孩子找不到路了，我这就带他走，见谅见谅……”

一道身影快速闪现。

一司机认出她，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又是你！救人上瘾是不是。上次没被骗够啊……”

“我们这就走。”

粗糙冰凉的手握上池骋手腕，直到他胸口的身高挡在他身前。

池骋不认识她，却任由她，轻而易举带他走出拥挤车潮。

“你看你，都湿透了，以后大晚上不要乱跑了。”

池骋这才看清她的脸。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女人本在车流最外侧，她常年在这里等着。

一个人，两把伞，每到夜晚什么都不做，就守在道边。

一注意到池骋孤身一人，她很快赶来。

“和家里人吵架了吧。”她拉过池骋的手，想要给他暖，可池骋的手更烫。

女人急忙松开，把雨伞递给他。

“还好我随身带着这把，快回家吧孩子。你家里人肯定也着急呢，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要实在不想回去，可以先找个地方落脚躲一晚，但第二天一定要回去。”

雨还在下，池骋整个人站在伞里，突然，一滴滚烫落上手背。

泪水。

不知是谁的。

女人抬手抹了两把脸，从怀里掏出包了五六层塑料袋的纸巾，塞到池骋手里。

纸巾温暖，透过手掌传到心底。

可自始至终，女人的眼始终落在他的脸上，池骋的眼，一直盯着她的眼。

池骋心跳停拍。

好像……好像……

女人的样子，像极了吴妈。

女人看到他眼眶会发红，又推推他的手，“眼睛不舒服吧，纸巾是干的。快回家吧，不要意气用事……”

“为什么。”

池骋的手止不住抖，伞也要握不住。

光是见到相似的人就忍不住眼泪，吴所畏跟着池骋..,从头到尾再受一遍，池骋实在难以想象。

“害，我的孩子要能长大，应该和你差不多高了。只可惜啊，”女人抽抽鼻子，手抬了抬，想摸他的脸，却在触及前猛地缩回。

好像……但绝对不是。

女人低下头，泪珠不比雨滴小。

“我当初打了他一巴掌，下着大雨他跑出去，我心里有气没去找他，想着说，下雨天冷，一会他就给我打电话要回来了。之前都是这样。”

话到最后，每个字都音颤。

“那天的雨是真大，我接到电话找过来，他睁着眼躺在雨里。他很坚强，一滴泪都没留。”

“是我晚了一步。”

“我宁愿没收到那个电话。”

女人说完，突然笑起来，稳住声线，“你看我又多话了，快点回家吧，一定有人在找你。”

话音落地，池骋的电话响起。

女人拍拍他的肩，撑开另一把伞，回到那里，从车坐下拿出另一把。

继续等。

电话挂断前一秒，池骋按下接听。

“喂……”

“池少，你快回来，吴所畏来找你了就在酒店！”

一分钟不到，车门拉开。

车流不知何时通畅。

回了酒店，池骋刚要进电梯，突然拉住刚子。

“怎么了？”

问出口的瞬间刚子反应过来。

池骋一身水，活脱脱一个落汤鸡。

“去买身衣服。”

“……现在？”

池骋反问，“不然呢，不用多好，要最快……”

“哒——”

电梯门开了。

池骋下意识转头，对上人视线，剩下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他后退一步。

原来站的地有个小水坑。

刚子迈出去的脚默默收回，他把外套脱下，塞到池骋手里就一溜烟跑了。

“祝你自求多福，哎不对，算了我先走一步池少……”

刚子你的胆子是真的肥了。刚子一边走一边赞美自己。

吴所畏快速跑到他身边，垂眼，又抬眼，“怎么搞成这样？”

池骋抿嘴，只看着他不说话。

他还要后退，吴所畏死摁着他的胳膊，嘴角抽动，“我如果不来，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电梯里，池骋试图挣开吴所畏的手。

“我身上凉，等回去了……”

“怎么弄的。”

吴所畏反扣住他的手，像公园那次。

池骋知道瞒不住，乖乖说实话，“……自己淋的。”

吴所畏低低“嗯”了一声，转过身，盯着上行楼层，希望电梯可以再快一点。

池骋头顶着刚子的外套，小心去看吴所畏的反应。

“大宝……你生气了吗？”

他晃晃手，没用多少力气，但吴所畏的胳膊也跟着他晃，“你别生气，对……”

“没生气，只是我都数不清，这是我听到的第几次对不起了。”

池骋闭上嘴，另一只手空余，也想抓紧点什么，攥紧了纸巾。

感觉触感不对，池骋低头要看……

电梯到了。

吴所畏拉着他出去，刷卡进屋。

“我……我先去洗澡。”

池骋进门就往浴室钻，就剩一条缝，吴所畏的声音传进来。

“我帮你。”

放在平时，吴所畏主动，池骋心里都要笑开花。

可现在……他东拼西捡都拼不好一朵。

“好。”

池骋要脱衣服，可手里还攥着东西。

他这才想起电梯里的异常触感。

拨开层层纸巾，池骋看到里面藏着的东西。

是两百块钱。

池骋突然知道，女人为何会和他说可以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收好纸巾和钱，给刚子发微信。

浴缸里盛满热水，池骋脱掉衣服钻进去。

像吴所畏平时那样，双腿曲起，胳膊环住。

后背顺着浴缸下滑，嘴巴与水面平齐。

他吐出一口气，水面就冒出几个小泡泡。

有时吴所畏惹他生气了，就这么哄他。

就是不知道他这个三脚猫功夫够不够用。

吹破第十个泡泡，吴所畏拿着冰袋走到浴缸前。

“脸还疼吗？”

池骋的脸还是有些肿，冰袋挨上时凉凉的。

池骋想自己拿着，在摸上吴所畏的手时，突然想起女人看他脸的眼神。

手沉进水里，继续抱着膝盖。

第十一个泡泡。

“池骋，别怪你姐姐……”

他其实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想的越多，越是无法言述。池佳丽所为他们做的，远不是他能口头阐述所能感谢完的。

吴所畏突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两个姐姐还没嫁人，他受了欺负，姐姐们不管对错都会把他当在身后。

当时好像有个小孩儿推了他一把，也不痛，但他回去一抹眼泪，第二天上学时，那个孩子鼻青脸肿来找他道歉。

什么时候，他又有姐姐了。

真好啊。

吴所畏笑意洋溢，一高兴，那个小孩滑稽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眨了几下眼，泡泡破了他都没走。不仅没走，还慢慢向池骋那儿移动。

第十二个泡泡破了。

小孩消失了。

吴所畏目光下移，看向池骋，还好只是脸肿。

吴所畏又想起池远端给他打的那通电话，突然觉得什么对，什么错，都不重要了。

见池骋还在吹泡泡，吴所畏伸手戳破，又捏住池骋的鼻子晃了晃，在他换气之前松开。

湿发大狗摇头，幅度之大，水滴都甩到吴所畏脸上。

“不会，我该谢她才对。”池骋的脸蹭上他手心。

“等回头好好谢谢她，再让她打一百巴掌也成，只要她高兴。”

气氛到这里，才算得上轻松。

两人东扯西扯，天上飞的聊到海里游的，兜兜长圈圈短的，愣是没往对方身上扯。

真要说起来，你一句道歉我一句道歉，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事已至此，已是最好的结局。

澡洗的很快。

临上床，两人电话都响起。

吴所畏的是兜兜打来的。

“舅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你。”

“舅妈，你找到二舅了吗？”

尽管吴所畏紧急调整音量键，另一边的池骋还是听到了。

“二舅在哪儿啊舅妈，兜兜想看看？”

吴所畏见躲不过，把摄像头对准了池骋。

池骋右侧嘴角微勾，念及池佳丽的情面，没舍得瞪他，“叫谁二舅呢？”

眼见斗争即将开始，池骋..抱过兜兜，下巴搭在他脑袋上。

“大宝，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就回去。”

“好，那我们等你回来。”

池骋听见了也装耳聋。

但话又说回来……

池骋一只耳朵交代人办事一只耳朵听吴所畏这边动静。

叫你声舅舅真拿自己当正宫了。

吴所畏刚刚拍池骋，还没来得及翻转摄像。

池骋还是小心眼度量，怨气透过屏幕，如有实质传到千里之外。

池骋..不认输，迎难而上。

“兜兜，你把舅舅照全了舅舅一会儿给你买包瓜子吃好不好。”

“好欸！”

兜兜瞬间坐起，手机后置，跑到池骋..身前各种找角度。

池骋..维持着笑不动。

“舅舅你低点头，后背挺直。”

两人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池骋..那张帅脸360度无死角，偏偏让兜兜找到了361度。

吴所畏闭上眼，只当是幻觉。

“舅妈你怎么闭上眼了。”

“我来，肯定是你拍的不好看。”圈圈接过手机。

吴所畏看着他们闹。

圈圈比兜兜靠谱一点，吴所畏心怀期待，准备截屏。

手指悬停在屏幕前。

“舅妈我好了！”

吴所畏再度闭上眼，“得，362度也有了。”

“想要截屏？”

碎发挠上侧脸，低沉声音毫无预兆入耳。

吴所畏被吓到，手下意识动作。

“咔嚓——”

丑照定格。

池骋：“……”

吴所畏：“……”

圈圈：“舅妈，我拍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么丑也喜欢？”池骋和那边说完，朝吴所畏搭话。

“丑，哪里丑了？二舅你可不要胡说。”圈圈继续调整。

池骋：“……”

再给你妈一个面，我忍就是。

“手误手误。”吴所畏哈哈笑了两声，想要蒙混过关，池骋先行一步，手指触上屏幕。

“我真不是想截屏的。”吴所畏想要拉下他的手。

“这样啊。”

吴所畏小鸡啄米。

“晚了。”

池骋把照片发过去后朝他耸肩。

吴所畏：“……”

圈圈收到消息，喜不自胜，“舅舅，舅妈把照片发过来了，一定是很满意。”

吴所畏扭头看池骋，“你这下真要成二舅了。”

池骋一侧眉下压，一侧眉挑起，他朝吴所畏笑，“就冲他这角度，我无福消受。叫我三舅也成。”

另一边，池骋..真以为吴所畏是满意了才发过来的。

结果打开一看，他都认不出来这个人是他。

这是人能找出来的角度吗？

兜兜圈圈还想邀功。

“舅舅，我想吃两根棒棒糖。”

“那我要四根。”

“五根！”

“六根！”

算了，能让吴所畏高兴，给你们买座棒棒糖山都成。

池骋保存照片。

“好了，不早了，该睡觉了。你们两个听舅舅的话啊。”

两个孩子和他道过别，池骋的电话也刚挂。

“遇到什么事儿，很难办吗？”

池骋打电话向来言简意赅，不会废话。

池骋事无巨细告诉吴所畏。

“回来后我让刚子去查，发现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她确实救下不少人，因为没有防备心，经常被人骗。可就算有人告诉她，她还是每天守在那儿，怎么说都不愿走。”

吴所畏见过不少这种事，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池骋身上。

他看着池骋眼里的动容，下意识为他擦拭眼角。

可那里没有泪。吴所畏收回手，看了片刻也没想通为什么会这么做。

池骋轻易不掉泪的。

手指还在发痒，拇指食指捻着，他接住池骋的话，“或许这件事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慰藉。你交代刚子怎么做。派人暗中保护她，又把骗钱的人找到吗？”

池骋点点头，“也给她换了份工作。”

“挺好的。”

说完，吴所畏又去看池骋的脸。

冰敷效果奏效，已经看不出是被打过的模样。

“好了，我们也睡吧，明天还要回去。”

灯关上瞬间，两人也断电。

池骋抱住吴所畏，头埋在他颈窝，一句话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渐渐的，他呼吸平稳。

吴所畏慢慢等着，等着……

等着池骋的梦话。

池骋..的梦魇他没接住，池骋的他及时发现，说什么都不会放过。

为什么想哭？

我不生你的气，为什么还想哭？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说起好心女人的事儿时，吴所畏总感觉池骋不对劲，可他说不上为什么。

心里乱着，腰上手臂猛地收紧。

吴所畏竖直耳朵。

开口前，他的脑中蹦出无数个念想。

可唯独……

“妈……”

强忍已久的眼泪终于滑落。

吴所畏猛喘一口气，不可置信看向池骋。

“妈……我是大池，我来看你了……”胸口很快潮湿。

“对不起，妈，是我伤了大宝，我爱他，可我伤了他……”

“我答应过你要照顾好他的。”

“我想回家，我想回去找大宝，可我伤透了他，我该怎么见他……”

“我该怎么办……”

见面以来，藏在肺腑里的数十句对不起，池骋借着梦话，说了一夜。

吴所畏一宿失眠。

他没想到，也终于知道，池骋那通电话为什么打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