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尚未完全凝结的血,被水流迟钝地拉扯、稀释,在两岸焦黑的断壁残垣注视下,拖曳进更深的暮色里。
这本是座繁华的小城。
如今却有大半已成了废墟 。
处处是残垣断壁,死不瞑目的尸体几乎在空阔的街道上堆成了座座高山 。山中有枯骨亦有冤魂 ,有年逾古稀的老者,有黄发垂髫的稚子,亦有少年与壮年。
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奔跑着。
别回头! ——
向前跑!——
沉意,你要活着才有希望——
沉意,向前跑!——
别回头!——
她拼命地奔跑着,不敢有片刻停歇。
直到喉间涌上腥甜鲜血,直到脚底传来刺痛,直到再也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向前哪怕一步
——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骤然出现在眼前 。
萧沉意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
……
再次醒来时,她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 。
屋中是陌生的陈设。
明亮的阳光漏过窗缝,浮尘在光影中上下飘荡,而古老陈旧的木质气息悄然旋绕着。
“吱呀”一声,仿佛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
木门打开了 。
萧沉意寻声望去,那是自幼陪伴着她的侍女,见晴。
见晴压下心中的悲意,强颜欢笑道:
“少城主……”
萧沉意怔然地看她。
仿佛不久之前那光怪陆离的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现在这个梦醒了 。
她的母亲还会像往常一样,笑着在她醒后为她送来一碟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
她的父亲静静地笑看这片岁月静好,有时兴起再教她一套自创的剑招。
那是一套名为流光斩月的剑法,几乎耗尽了他的毕生心血。
而她的兄长回家时顾念着至亲,为父亲挑几卷古籍,为母亲买几件衣裳,还会记着特意给她带几支时兴的簪花。
她则与见晴聊些闺中闲话,猜兄长会给她们捎些什么回来,想哪家少年郎意气风发,想哪家糕点铺子做得更好吃。
想年少时光,想从前岁月。
可是为什么……
这偏偏不是一场幻梦。
“见晴。”萧沉意唤道。
见晴极轻极远地应了一声:“我在。”
萧沉意的声音沉闷不复往日清亮,即使全力忍着将要落下的眼泪也没能遮掩住自己红透了的眼眶:“我还是少城主吗?”
见晴道:“只要你活着,你就永远是逐月歌的少城主。”
“我以前常常想,当少城主好累啊,要和父亲学如何治理逐月歌,和各位先生学如何御敌、如何使剑、如何在我这个年岁就撑起逐月歌的一片天,学这个学那个,好生不得趣……我羡慕哥哥能四处云游,羡慕你不用因背错了书被罚,羡慕我那些好友们能自在随心,可是我现在才发现,那样的时候,才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萧沉意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道:“只是世事太无常,我没能……”
见晴不忍再听,她道:“少城主,这不是你的错。”
萧沉意看向她,眼中一片颓色。
“我记得我差人将你送走了,你为何还要回来?”
萧沉意在城破之时便安排好了身边许多人的退路,只是她身为少城主,本想与逐月歌同生死共进退。
见晴是被她最早送出去的那批人。
“死了。”见晴喉头涌上苦味,她咽下心中的艰涩,“他们都死在了路上。有一伙流匪在那条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知为何,我带着大家躲到哪里都能被那伙人找到,最后只有我逃了出去。”
她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 ,城中早有叛徒。其它路线的人……也没能活着离开。”
萧沉意猛然抬眸:“为何?”
为何要叛?
“我本欲逃走,但城主与夫人待我不薄,少城主你也从未将我当作奴仆,我的性命是萧家救的,夫人让我与你一同念书,我虽没念出个什么结果来,可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我走了,天大地大,却再没有家了;我回来,兴许能为逐月歌最后做点什么。左不过一命换一命,抵了萧家于我的救命之恩。”
见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至少我未做那书中的无情无义之人。”
见晴知道,就算离开,萧家人也不会怪她。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要留下。
“这里是何地?”萧沉意又问。
“宁颐。”见晴应答道。
她在溪边发现昏迷的萧沉意后吃力地将这位少城主带来这家客栈,花了好些时辰。再加上萧沉意自小练武,比寻常姑娘家要重些,见晴也不大能将她背到更远的地方。
还是宁颐?萧沉意心念一动。
宁颐距逐月歌不远,大概步行三个时辰便能到。
“我想回去看看。”萧沉意道。
她想,至少她得对得起那一声声“少城主”。
她该回去为那些枉死的冤魂埋骨立碑。
她不能退后,不能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她的命是无数人的命换来的。
她得为他们报仇。
见晴:“好。”
照理说在长时间的奔跑后,萧沉意该好好歇息,可她不想停留,见晴也不想停留。
一路无言。
林声簌簌,焦骨荒坟,偶有飞鸟掠过天际,枯黄秋意盘旋纷落。
萧沉意的脚底早已磨损,却仍然不知疲倦般往前赶去。
她无法做到不回首。
那是逐月歌,那是她的故土,她此生唯一的归处。
她是逐月歌的少城主。
只要她活着,就还有希望。
终有一天,她要让逐月歌重新焕发生机。而灭城之仇,便请那位明远仙尊……
血债血偿。
萧沉意垂下眼眸,倏忽想起那道浴光而来,神色淡淡的身影。
旁人唤她……
明远仙尊。
兽潮分明并非逐月歌所为,却被她一句道貌岸然的“残害他人,终祸及己身”敲定了最终命运。
围剿逐月歌的,正是明远仙尊的拥趸。她从始至终看着这凡间尘土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与此事没有任何牵连,未染半分尘埃。
只在最后,她抬手一挥。
一道灵光穿过城主的心脏。
结果了他的性命。
萧沉意亲眼看见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她惊惶地四望,却骤然撞进一双好似没有任何温度的眸中。
……明远仙尊在看她。
仿佛是在看着一件物品,值得被她取走的物品,或是该弃置的物品。
萧沉意没有错过明远仙尊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暗色。
她无措地抓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又茫然地看向母亲。
明远仙尊忽然道:“我如今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萧沉意颤声道:“什么?”
“我说,我如今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位……少城主走到我身边来,我可以给你们留下全尸。”
明远仙尊轻蔑道,大抵是实在没了耐心。她的姿态仍然倨傲,高高在上地等着萧沉意主动走上前来。
也许在这位仙尊看来,这真是她额外开了恩。
城主夫人受的伤极重,她温柔和缓而不容拒绝地对萧沉意道:“沉意,逐月歌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话音刚落,城主夫人猛地高声喊道:
“沉意,向前跑!——”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幕。
这一刻,萧沉意眼前浮现出许多张面庞,他们在她的记忆里鲜活又和善,如今却都成了外面堆积的累累尸山中的一部分。
他们曾陪伴着稚拙的她、年幼的她,青涩的她。
他们给她自己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护身符、长命锁、花灯、甜饼……
萧沉意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护身符,指甲掐进肉里浸出鲜血也恍然未觉。
她的嘴唇翕动着,撞入了娘亲的眼中。
城主夫人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好像没有什么能摧折她,压垮她,她永远是笑眯眯的,永远温柔而美丽。
此刻,城主夫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萧沉意读出了她的意思。
她无声地道,别管我。
顷刻间她的泪水盈满眼眶,身上有了一股一往直前的勇气。
萧沉意不管不顾地向远方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但她的娘亲声嘶力竭地吼着:
“沉意,别回头!——”
于是萧沉意更加努力地向前跑去。
“活着才有希望,向前跑!”
娘亲的声音离她越来越遥远,直到最后她彻底听不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追兵在她身后紧追慢赶着。
也是,那位仙尊自恃身份,怎么可能亲自来动手抓她一个小小凡人。
萧沉意不无嘲讽地想。
她咬了咬唇,一丝血腥气在嘴里蔓延,神思骤然清明。
还活着的那些人自发地为她抵挡着追兵的,即使付出性命。
他们说
——沉意,好好活着。
——沉意,别想着为我们报仇。
——沉意,要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萧沉意跑着,跑着。
她不知道娘亲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后来那些人怎么样了。
她安排的撤退计划被泄了密,可惜那时她还想着要保住这些人们。
没成想,就连这些人,也全都成了飘荡山林的孤魂野鬼。
萧沉意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
她感到自己的视线变得迟滞,眼前的所有景物如同抓不住也留不得的幻影,倏忽间模糊,又在倏忽间消散。
用劲甩了甩头,神思再度清明。
她想,她当然要活着。
就算此后飘零如浮萍,她亦要带着他们的遗愿活下去。
那些话语是对她的祝福与恳求。
更是对她的诅咒。
她的身上背负着一座城的血债,无法轻易忘怀,那是困住她永生永世的锁链,亦是驱使着她留在人间的执念。
于是,她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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