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在枯林间呼啸穿行，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叶昭裹着厚重的黑色貂裘，身影在风雪中却依然显出某种利落的挺拔，仿佛一柄淬过寒水的刀，无意间插入这片荒芜。

　　靴子碾过新积的雪层，发出咯吱的脆响。他并非来寻什么，只是在这死寂的冬景中散步，熨帖着他骨子里冷硬的空旷。

　　脚步突兀地顿住。

　　前方不远，雪坡与枯木交界的背风处，一片刺目的暗红正缓慢地泅开，融化着身下的冰雪。

　　那暗红的中心，蜷伏着一团巨大的、几乎与雪地同色的影子——如果不是那断续喷出的白汽和微微起伏的侧肋，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一块风化的岩石。

　　叶昭走过去，靴尖轻轻拨开覆盖在那生物头脸上的浮雪。

　　一张属于雪狼的脸庞露了出来，毛发纠结着血污与冰碴，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白。

　　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横贯它的肩胛，皮肉翻卷，边缘的血凝成了紫黑的冰。更重的伤在腹部，暗红的血混着难以分辨的内脏污迹，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稀薄的血腥热气。

　　它显然已在这酷寒里流尽了太多鲜血，体温正一点点被身下冰冷的雪夺走，生命如风中残烛。

　　然而，当叶昭俯下身，阴影笼罩住它时，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叶昭的动作顿时停下，与那双警觉的眼睛对视。

　　深陷在污浊毛发和凝固血痂的眼窝里，瞳孔是近乎燃烧的金棕色。没有垂死的浑浊，没有求生的哀怜，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碾入尘泥后，依旧不肯熄灭的、纯粹的、凶狠的野性。

　　如同荒野本身孕育出的不屈灵魂，即便躯体破碎，那灵魂也依旧在冰冷的瞳孔里熊熊燃烧，带着一种要撕裂眼前一切的决绝光芒。

　　它的目光死死锁住叶昭，喉咙深处滚出微弱却充满威胁的低吼，粘稠的血沫随着这低吼从咧开的嘴角溢出。竭力地震慑可能潜在的威胁。

　　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兴趣，浮上叶昭的眼底。这垂死的困兽，眼神竟比他豢养过的所有名贵猎犬都要来得锋利，来得……有趣。

　　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并非去安抚，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试探，径直伸向雪狼的颈项，意图将它拖抱起来。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毛皮的刹那——

　　雪狼的头颅如闪电般弹起！森白的獠牙穿透了厚实的皮手套，深深楔入叶昭的手腕！剧痛瞬间传来，温热的液体立刻浸透了手套的里层，顺着他的腕骨蜿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梅。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叶昭没有抽手，甚至没有一丝寻常人该有的惊怒。他只是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视线从自己流血的手腕，缓缓移回雪狼那双燃烧着不屈和警告的金棕色瞳孔上。

　　风雪在他周围狂舞，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然后，他薄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眯起了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影，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猎人发现稀有猎物时的、近乎愉悦的兴味。

　　他凝视着那双不屈的兽瞳，低沉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带着一丝冰凉的、令人心悸的笑意：

　　“很好。”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钉入寒风。雪狼似乎也被这异常的反应震慑，紧咬的利齿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叶昭就利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另一只裹在貂裘里的手臂猛然发力，精准地扼住了雪狼相对完好的后颈皮。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挣扎的绝对控制，瞬间压制了雪狼最后爆发的反扑。

　　他无视腕上流淌的温热和刺骨的痛，以一种近乎粗暴却异常有效的姿态，将这头比他预想中还要沉重许多的巨兽整个拖抱起来，扛上了肩头。

　　雪狼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身躯压下来，叶昭的身形只是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随即稳稳站直。

　　冰冷的皮毛和浓重的血腥味瞬间侵袭了他的感官，雪狼残余的力量还在他肩头微弱地挣扎，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呜咽和低咆。

　　叶昭毫不在意，扛着这份沉重的、充满敌意的“收获”，转身，踏着来时的足迹，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停在枯林边缘的车子。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断续的猩红印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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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立医院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暖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叶昭肩上扛着那只巨大的、被一件备用大衣潦草裹住的雪狼，径直走向前台。

　　他的貂裘沾染了暗红的血污和雪水，手腕上临时缠绕的布条也渗着血，形容有些雪狼狈，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张昳丽夺目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时，整个前厅似乎都亮了一下。

　　值班的年轻男医生正低头整理病历，闻声抬头，目光撞上叶昭的脸，口罩边缘露出的皮肤瞬间漫上一层明显的绯红，连握着笔的手指都无意识地收紧了，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擂鼓。

　　“救它。”叶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将肩上的重物小心地卸下，放在推来的急救担架车上。裹着的大衣滑落一角，露出雪狼惨烈的伤口和它依旧凶狠警惕的金棕色眼睛。

　　医生倒抽一口冷气，职业本能立刻压过了那一瞬间的悸动：“天！怎么伤成这样！这是……”狼吧。

　　“我养的。”叶昭打断他，随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雅。

　　他垂眸瞥了一眼担架上正试图呲牙的低吼的雪狼，那眼神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件有些麻烦却又格外有趣的私人藏品。

　　他抬手指了指它，对着医生，用一种谈论自家调皮宠物的、近乎亲昵的慵懒语调说道：“一条……不太听话的坏狗。”

　　他的尾音微微拖长，带着点玩味的戏谑。那“坏狗”二字从他形状优美的唇间吐出，竟莫名染上一种纵容又危险的缱绻意味。

　　年轻的医生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口罩下的脸烫得惊人。他慌乱地避开叶昭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目光落在叶昭染血的手腕上，声音都有些不稳：“您、您的手……”

　　“没事。”叶昭随意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腕，仿佛那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他微微倾身，靠近医生，昳丽的眉眼在明亮的灯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逼人艳色，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一种令人耳膜发痒的磁性，“先救它。费用不是问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对了，隔壁是打疫苗的吧？狂犬疫苗。”

　　医生被他靠近的气息和话语搅得心神大乱，只能胡乱点头，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几乎要盖过急救推车轮子的滚动声。

　　叶昭看着医生和护士将担架车匆忙推入急救室，门上的红灯亮起。他这才收回目光，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温暖的宠物医院，再次踏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隔壁社区医疗服务中心的灯光显得冷清许多。值班护士看着这个衣着华贵、腕带血迹却气定神闲的英俊男人，熟练地为他清洗伤口，注射疫苗。

　　冰冷的药液推入血管，叶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翻卷的雪幕上，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日常琐事。

　　注射完毕，护士递上疫苗记录本。叶昭用未受伤的手接过，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随手将那个小小的本子塞进大衣内侧口袋。他起身，没有半分停留，再次推开那扇隔绝风雪的门。

　　宠物医院急救室的红灯依旧亮着。叶昭没有进去打扰，只是斜倚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燃。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丝，明灭的光映着他半边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墙壁上投下沉默而修长的影子。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融入走廊顶灯的光晕里。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命保住了！失血太多，伤得很重，但它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得可怕。需要住院观察，后续还有感染关要过。”

　　确实很顽强，重伤倒在雪地里，还有攻击的力气，被叶昭带到医院，一路上却仍能保持清醒。

　　“辛苦了。”叶昭直起身，掐灭了烟。他走到急救室门口，目光投向里面。

　　巨大的雪狼侧躺在铺着干净软垫的笼子里，身上缠满了绷带，连接着输液管。麻药的效力还未完全退去，它的眼神显得有些涣散和虚弱，不再有雪地里那种燃烧的凶光。

　　但当它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门口那个颀长而具有压迫感的身影时，那金棕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如同灰烬里残存的一点火星。

　　它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球，混沌的目光穿过铁笼冰冷的栅栏，死死地、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磨灭的警惕与不屈，黏着在那个把它从雪地拖入这陌生牢笼的男人身上。

　　叶昭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回视着笼中那双虚弱却依旧不肯驯服的眼睛。

　　他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最初在雪地里被点燃的兴趣，此刻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无声地确认一件刚刚到手的、桀骜不驯的藏品。

　　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拍打着玻璃。这温暖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人与兽无声地对峙着。

　　一种无形的张力在冰冷的铁笼内外悄然弥漫，那是征服与反抗、驯养与野性碰撞前的短暂寂静，充满了未卜的硝烟气息。

　　“睡吧。”叶昭在窗外低声道。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雪狼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