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九四八年的夏末,燥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
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死死糊在皮肤上,吸一口气都带着沉甸甸的霉味和绝望。太阳明晃晃地悬在铅灰色的天穹上,却照不亮这座城市的颓唐。
街面上,行人的脚步总是匆匆的,眼神空洞地扫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橱窗。那些曾经琳琅满目的玻璃后面,如今大多空荡,只零星摆着几样蒙尘的货物,贴着刺目的新价签——墨迹往往未干,覆盖着下面同样崭新的,却已作废的数字。
“米又涨了!又涨了!”一声嘶哑的哭喊从街角米店前拥挤的人群里炸开,带着刮擦铁锈的尖利,“早上还……还……”后面的话被一片更大的绝望的嗡嗡声吞没。
人群像被戳了一下的蚁窝,躁动起来,推搡着,咒骂着,一张张蜡黄的脸被汗水和愤怒扭曲。钞票,那些印着孙中山头像、如今轻飘飘如同废纸的法币,被无数只汗津津的手攥着,高高举起,又在绝望中无力地垂下。
黄包车夫老李,背心湿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拉着空车,脚步虚浮地挪过这片混乱。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米店门口那块墨迹淋漓的木牌,上面那串天文数字让他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那是风箱般无意义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瘪瘪的布口袋,里面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连半升糙米也换不来了。
他抬头望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只有那轮白炽的日头,无情地炙烤着这座正在沉沦的城市。
外滩,和平饭店顶楼的套房,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的溽热与喧嚣。
冷气机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送来一片人造的清凉。空气里飘散着昂贵的雪茄烟丝醇厚的香气和来自上好真皮沙发的气息。
王一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如松。窗外,浑浊的黄浦江蜿蜒流过,江面上,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傲慢地吐着黑烟。他
穿着剪裁极为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领口雪白挺括,袖口处露出半寸同样雪白的衬衫袖口,上面扣着一枚样式古朴的方形袖扣。
他手里端着一杯冰水,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落。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远处外滩那些巍峨的银行大楼上,汇丰、麦加利、中国银行……那些花岗岩筑就的堡垒,此刻在他眼中,既是冰冷的战场,也是亟待攻克的堡垒。
“一博同志,”一个低沉谨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周,他的联络员,一个面容敦厚、穿着半旧长衫的中年人,正将一份折叠起来的账目清单轻轻放在铺着墨绿色丝绒桌布的小圆桌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这是最后一批了,通过正元和裕泰两家贸易行汇出去的。香港那边已经确认收到。数目……太大了。”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风声越来越紧,金圆券改革的风声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姓蒋的,这是要敲骨吸髓啊。”
王一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重量。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清单,指尖在那些冰冷庞大的数字上轻轻划过。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同志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的财富,是扭转战局的关键火种。他看得极快,几乎一目十行,大脑高速运转,计算推演着资金流动的每一个环节和可能的风险节点。
“敲骨吸髓?”他放下清单,“他们敲不到了。敲碎了这副骨头架子,也榨不出他们想要的油水了。通知所有“点”,按既定方案,立刻转入静默。黄金和外汇,是我们最后的底气,一根毛,也不能再落到他们手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在冷气机单调的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老周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随即又被浓浓的忧虑覆盖,“还有,今晚的联谊会……名单上有肖战。军统上海站新调来的那位,情报科的头把交椅。”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个人,很不简单。履历干净得诡异,手段却狠辣刁钻。他最近的动作,似乎……嗅到了一点金的味道。”
“肖战……”王一博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马甲口袋的边缘。那里,贴身放着一支看似普通的派克金笔。冰冷的金属笔身,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这支笔,是他的武器,是他与外界联络的生命线,也是足以致命的破绽。“知道了。该来的,总会来。”他走到衣帽架前,拿起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礼服外套,动作从容地穿上,“老周,你从后门走。外面,有‘尾巴’。”
老周脸色一肃,没有多问,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纸张碎片,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套房的侧门里。
王一博整理了一下领结,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英俊却过分沉静的面孔。他拿起桌上那杯冰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头那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喧嚣而绝望的城市,转身,拉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和平饭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粉。
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名酒以及食物的浓郁香气。男人们穿着笔挺的礼服,谈笑风生,女人们则像包裹在华美丝绸里的精致玩偶,裙裾摇曳,珠光宝气。
乐队奏着舒缓的华尔兹,音符在奢靡的空气里漂浮。这里是十里洋场最顶级的浮华幻境,与窗外的那个米店前挣扎哭嚎的世界,恍若两个毫不相干的星球。
王一博端着半杯香槟,身姿挺拔地立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旁,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嘴角噙着一丝社交场合惯有的疏离微笑,目光偶尔扫过全场,眼神锐利而克制,不动声色地过滤着每一张面孔,捕捉着每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银行经理们交换眼神时的凝重,几位政府官员脸上掩不住的焦虑,还有那些外国商人眼中闪烁的、精明的算计。
金圆券的幽灵,已经盘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头顶,让这场浮华的盛宴,底色透着一股惶然。
就在他目光掠过舞池边缘时,一道身影清晰地撞入眼帘。
肖战。
他穿着一身剪裁近乎完美的白色夏季西装,衬得身姿越发颀长挺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扎堆高谈阔论,只是斜倚在吧台旁,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袅袅青烟模糊了他半边侧脸。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饶有兴致地听着旁边一个秃顶的银行家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甚至称得上谦逊的笑意,眼神却像最精密的探针,无声地、一寸寸地扫视着整个大厅。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温和的表象下,是冰冷的审视和评估。
王一博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了一拍。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近乎本能的警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肖战的目光,在掠过他这边时,似乎有不易察觉的停顿。那停顿极其自然,就像扫过大厅里任何一件装饰品,但王一博知道,那不是无意的。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浅啜了一口杯中微涩的酒液,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那瞬间的异样。就在这时,一阵混合着淡淡古龙水与烟草气息的风,悄然拂近。
“王先生?”一个清朗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笑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王一博侧身,目光平静地迎上。肖战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在社交礼仪的舒适范围内。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手里端着一杯色泽醇厚的红酒,杯沿抵着唇边,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眼尾上挑,里面盛满了笑意,深处却是一片令人难以捉摸的深潭。
“久仰大名。”肖战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乐声和喧嚣,“都说王先生点石成金,在金融场上眼光独到,手腕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王一博西装外套左胸口袋上方,那里别着一支款式简洁的派克金笔,“名不虚传。”
“肖科长过誉。”王一博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礼貌而疏离的社交面具,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乱世之中,讨口饭吃而已。哪比得上肖科长执掌机要,为国分忧。”他的视线落在肖战西装驳领上那枚小巧精致的银色领带夹上,造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肖战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清泉击石,清脆悦耳。他晃了晃手中的红酒杯,猩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度。
“讨饭吃?”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仿佛分享秘密的亲昵,眼神却陡然锐利起来,精准地刺向王一博,“王先生的‘饭’,怕是不好讨啊。听说……最近都做到苏北那边去了?”那“苏北”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缓慢,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试探,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舞池里飘来的华尔兹旋律和宾客们低低的谈笑声,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肖战那双含笑却冰冷刺骨的眼睛,以及那句裹着糖衣的致命毒箭。
王一博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杯中的液体却依旧平稳,没有漾起一丝涟漪。他脸上那层礼貌的薄冰纹丝未动,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看着肖战,眼神平静无波,像最深的海,所有的暗流都潜藏在无人可见的深处。
“肖科长真会说笑。”王一博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被无端打趣的无奈,“苏北烽火连天,生意人唯恐避之不及。我这点小打小闹的进出口贸易,不过是靠着些老关系,在租界和香港之间来回倒腾些紧俏物资罢了。风险大,利润薄,勉强糊口而已。”他微微摇头,目光坦然地回视着肖战,带着一种近乎无辜的坦诚。
肖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笑话。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的探究意味却浓得化不开。
“是吗?”他拖长了调子,语气轻飘飘的,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握着酒杯的手忽然动了,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随意,朝着王一博左胸口袋的方向探去。
目标,正是那支派克金笔。
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像是要替对方拂去一丝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或是单纯地想碰触一下那件精致的小玩意儿。但王一博全身的神经,在那一刻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他清晰地看到肖战眼底一闪而过的猎人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那支笔!笔帽旋开的特定角度,笔尖按压的特定次数……任何一个微小的异常触碰,都可能暴露它的秘密。
电光火石之间,王一博的手臂快如闪电般抬起。没有格挡,没有躲闪,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一把扣住了肖战探过来的手腕。
掌心下的皮肤温热,腕骨清晰而有力。王一博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阻止了对方前进的意图,又不至于显得粗暴失礼,仿佛只是一个熟人间略带调侃的制止动作。
“肖科长,”王一博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极其克制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肖战近在咫尺的眼睛,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要刺破对方完美的伪装,直抵核心。
“比起黄金,”王一博的视线,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暗示,缓缓下移,最终牢牢地钉在肖战驳领上那枚银色领带夹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打在肖战的耳膜上,带着冰冷的重量,“我对您的这枚领带夹……倒是更感兴趣一些。”
话音落下的瞬间,肖战脸上那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裂痕微小得如同瓷器上最细的冰纹,转瞬即逝,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漂亮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极快地收缩了一下,混杂着惊愕与审视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那是一种被猎物反戈一击,或者说,是被对方精准点破要害时的本能反应。扣在他腕上的那只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明明是温热的,却让他感到一种被冰冷的金属锁链缠绕的错觉。
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漂亮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极快地收缩了一下,混杂着惊愕与审视的寒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那是一种被猎物反戈一击的本能反应。
在这片虚浮的繁华之上,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空气里弥漫开无形的硝烟气息。
肖战嘴角那点残留的笑意终于彻底敛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审视。他没有试图挣脱手腕上的钳制——那力量坚定而沉稳,并非蛮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薄刃,一寸寸刮过王一博的脸,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年轻也过分冷静的面孔上,挖掘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
“哦?”肖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却褪去了所有温润的假象。“王先生……好眼光。”他语调缓慢,带着一种玩味的、重新评估对手的意味。那枚冰冷的金属,此刻仿佛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焦点,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信物。
王一博扣在他腕上的手指,微微加重了一丝力道,如同无声的宣告。他没有回答肖战的“称赞”,只是迎视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沉静的目光深处,是同样汹涌的暗流。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