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微宁再次闻到香樟木的味道,是在沈砚辞的葬礼上。
骨灰盒被黑色绒布裹着,由他远房的侄子捧着,沉甸甸的,像裹着一整个寒冬的雪。她站在人群最后,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黑裙子,口袋里的硬物硌得胯骨生疼——是半块桃木牌,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的“宁”字,笔画里还嵌着十六年前的香樟木屑。
司仪在念悼词,说沈砚辞先生一生未婚,性情孤介,晚年独居小镇,享年四十二岁。台下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位沈先生真是奇怪,明明富可敌国,却活得像个苦行僧,眼睛看不见也就罢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苏微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牌上的刻痕。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飘着香樟味的秋天。
那天她去小镇采风,在一家旧书店里翻到本盲文版的诗集,指尖刚触到凸起的圆点,就听见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请问……《小王子》在第几排?”
是他。
即使隔了十年,即使他的声音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苍老,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穿了件灰色的针织衫,头发白了大半,鼻梁上架着副墨镜,右手握着根白色的导盲杖,杖头在地板上轻轻点着,像在数着看不见的光阴。
她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手里的诗集“啪嗒”掉在地上。
他闻声转过身,墨镜后的目光“望”向她的方向,眉头微蹙:“抱歉,吓到你了吗?”
“没、没有。”她慌忙捡起诗集,指尖抖得厉害,“《小王子》……在最里面的架子,第三层。”
他说了声谢谢,转身摸索着走去。导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背影,在香樟树下,把半块木牌塞进她手里。
那年她八岁,刚随父母搬进沈家老宅的偏院。沈砚辞比她大三岁,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少年,总穿着不合身的黑衬衫,坐在香樟树的树杈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因为看到他被几个大孩子堵在巷口。他们抢他口袋里的面包,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他不说话,只是死死攥着拳头,直到嘴角被打破,渗出血来,也没哼一声。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冲过去:“不许欺负人!”
石子没打中那些大孩子,反而砸在了沈砚辞的胳膊上。他抬起头,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你是谁?”
“苏微宁,”她挺起小胸脯,把自己口袋里的桂花糖全倒给他,“我爸爸说,住在这院里的都是好人。”
他没接糖,却忽然从树杈上跳下来,拉着她往老宅深处跑。穿过爬满藤蔓的月亮门,绕过积着青苔的水缸,最终停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香樟树下。树身粗壮,枝叶繁茂,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你看。”他指着树干上一处凹陷,那里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辞”字。
“这是你的名字吗?”她仰着头问。
“嗯。”他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美工刀,又捡起地上的桃木枝,笨拙地削着,“沈砚辞,‘砚台’的‘砚’,‘告辞’的‘辞’。”
木屑簌簌落在他手背上,他却像不觉得扎,专注地削着。阳光落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镀了层浅金,竟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柔和。
“那我叫苏微宁,‘微小’的‘微’,‘安宁’的‘宁’。”她也蹲下来,看着他手里的木头慢慢成型,“妈妈说,‘宁’是平安的意思。”
他削了很久,终于把桃木枝削成两半,用美工刀在其中一块上刻了个“宁”字,另一块上刻了个“辞”字。刻痕很深,几乎要把木头刻穿。
“这个给你。”他把刻着“宁”字的半块塞进她掌心,自己攥着那半块“辞”字,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手指蜷缩,“我爷爷说,等我十五岁,就要送我去国外。”
“去国外做什么?”
“学怎么当继承人。”他的声音低了些,“他说,沈家的人,不能软弱。”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那半块木牌紧紧攥着,木刺扎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那你还回来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她,眼睛亮得惊人:“回来。”
“什么时候?”
“等我能自己做主了。”他把她的手掰开,将那半块“宁”字木牌和自己的“辞”字拼在一起,刚好组成一个完整的方块,“到时候,我用整块木牌娶你,好不好?”
八岁的苏微宁还不懂“娶你”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说话时的语气很认真,像在许下一个很重要的诺言。她用力点头,把自己刚学会绣的星子荷包塞给他:“那你要记得我叫苏微宁,不许忘。”
他把荷包塞进衬衫口袋,贴在心口的位置,然后拉起她的手,按在香樟树的树干上:“我们拉钩。”
他的指尖很凉,带着美工刀的金属味,却牢牢地勾住了她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们数着,那些以为会永远算数的光阴。
……
葬礼的哀乐停了,人群渐渐散去。苏微宁看着那捧骨灰被送上车,要送去城郊的墓园安葬。她忽然想起三天前,律师找到她时说的话:“沈先生的遗嘱里说,要把那半块刻着‘辞’字的木牌,和您手里的‘宁’字合在一起,随他下葬。”
她慢慢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块木牌。
阳光落在上面,“宁”字的刻痕里,香樟木屑在十六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晰可见。
她曾以为,这半块木牌会等回那个带着另一半木牌的人。
后来才知道,有些约定从一开始就注定会碎。碎在被偷走的木牌里,碎在他错认的温柔里,碎在他用黑暗换她光明的决绝里,最后碎成骨灰,混着香樟的味道,埋进永远不会再开花的土里。
送葬的车缓缓驶远,扬起的尘土落在她的黑裙子上。苏微宁站在原地,把那半块木牌重新塞回口袋,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原来有些人,真的会像香樟的落叶,在你生命里绿过一个夏天,然后被风吹走,再也不会回来。
而她的余生,不过是守着半块木牌,和一场永远等不到结局的回忆,慢慢变老。
就像他说的,他是“告辞”的“辞”,而她是“安宁”的“宁”。
他走了,她的宁,也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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