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敖徕子原想趁着混乱带两个孩子逃走,却不料被桃红绿柳拦住。敖徕子心中骤然一紧,忙将这两个丹阳派小徒弟紧紧护于身后。桃红绿柳与沈慎激烈缠斗一番后,自觉毫无胜算,便打出一排暗器,压住沈慎的剑锋,趁机飞身逃离。临走时,桃红婆高声叫嚷道:“彩云散、琉璃碎,姓沈的,等着瞧吧!来抢夺琉璃甲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赶走了桃红绿柳,沈慎朝着站在敖徕子身边的两个丹阳派小徒弟大声喝道:“你们两个,过来。”两个孩子心有怯意,不敢违逆,正要靠过去。敖徕子持剑挡住孩子的去路,只见他身着道袍,虽略显狼狈,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定。他说道:“沈掌门,这两个弟子已经改投泰山派门下,尊驾有何指教,不妨对贫道直说。”
沈慎紧盯着敖徕子的眼睛问道:“敖徕子,你扣着我陆三哥的弟子拒不交人,到底是何居心?”沈慎面容严肃,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愤怒与不解。
敖徕子回道:“沈掌门,此言差矣。路掌门临终之时,亲手将这两个弟子托付于贫道,是你五湖盟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敖徕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沈慎轻哼一声:“沈某敬你是一派掌门,始终以礼相待,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慎的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仿佛随时准备出手。
眼见着谈崩了,其中一个小徒弟说道:“沈师叔,我师父临终前的确吩咐过我们以后跟着敖徕子前辈,请您念在结义之情,尊重他老人家的遗愿,莫要强逼。”这小徒弟面容稚嫩,眼神中却透露出坚定。他身穿麻衣孝服,双手紧紧握拳,显得十分紧张。
沈慎怒喝道:“孽障,你师父是病糊涂了。你若真改投泰山派,丹阳派便从此传承断绝,你们就是丹阳派的罪人。”沈慎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惊起了一群飞鸟。
敖徕子说道:“请您不要为难这两个孩子。你到底是要人还是要物,不妨给句痛快话。”敖徕子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他似乎在权衡利弊。
沈慎手中提着剑,强硬地说:“沈某都要又如何,你能拦得了我?”沈慎的气势逼人,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自林中又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赵敬:“五弟……你怎会在此,怎么和敖徕子道兄……”
见门人求助成功,敖徕子收了剑,立马换了口风,和声说道:“青华,这位是沈大侠,为师没有受伤,放心吧。”
赵敬看了一眼沈慎,只见那握剑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血痕,急忙问道:“五弟,你受伤了?”赵敬的脸上露出关切之色,他走到沈慎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势。
“二哥,我适才凑巧在此,见桃红绿柳那对邪门老儿欲对敖徕子道兄无礼,我便出手相助,将他们赶走了。”沈慎也向赵敬交代了前情,绝口不提与敖徕子的冲突。沈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似乎不想让赵敬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
那敖徕子眼神明暗不定,正琢磨着这沈慎是要耍什么手段,只听沈慎又道:“你来的正好,道兄一路辛苦,将咱们丹阳派两个传人护送至此,咱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原来,他这是仗着五湖盟人多势众,想给敖徕子一个台阶,让他把两个丹阳派传人留下来。
果然,听得沈慎如此说,那赵敬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道兄高义,那桃红绿柳胆敢滋扰泰山派,您放心,我们五湖盟日后一定会帮您讨回这个场子。今日您一路辛苦,不妨随赵某回三白山庄稍作休息再叙话,如何?”赵敬的语气诚恳,让人难以拒绝。
敖徕子握紧手中剑,看了看众人,除了五湖盟的人,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便是温客行和周子舒。他说道:“赵大侠,贫道要是不愿意呢?”敖徕子的眼神中透露出警惕,他似乎对赵敬的邀请有所怀疑。
赵敬是何等精明之人,看这前后的架势便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当着外人的面要是强留丹阳派传人,恐怕显得五湖盟别有用心。随即,他满脸真诚温和地说道:“道兄若不肯光临寒舍,那自然是赵某德行浅薄,请不动道兄做客,待日后我们再好好相聚。今日就不阻碍道兄大驾了。”
“二哥!”沈慎似乎有话要说。沈慎的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他似乎对赵敬的决定有所不满。
赵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小声对他说:“五弟,道兄德高望重,切不可当着众人的面闹得太僵。”
沈慎见赵敬如此,便依言对敖徕子说道:“既然道兄不愿赏光,沈某唯有恭送您一路走好。”这话无非也是在提点前路危险,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丹阳派两位传人……”
没想到沈慎话还未讲完,那俩小徒弟便异口同声地表态:“我们愿意跟着敖徕子掌门。”这两个小徒弟紧紧依偎在一起,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决绝。
这可真是把沈慎气了个半死,无奈说道:“那就全拜托道兄多多照顾了。”沈慎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随即又看着那俩小徒弟嘱咐道:“你们两个孩子凡事伶俐懂事些,莫要给五湖盟丢人。”沈慎的眼神中透露出关切与期望。
末了,又对敖徕子说道:“道兄,岂不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区区桃红绿柳就把你逼成这样,你确定要一意孤行?”沈慎的语气中充满了警告,他紧紧盯着敖徕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敖徕子一笑,说道:“多谢沈大侠的解围,众位,咱们江湖再见。徒儿们,咱们走。”敖徕子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他带着两个小徒弟转身离去。
看着这一番争议言辞、明争暗斗,周子舒心道:“各怀鬼胎。”
眼见着敖徕子带着丹阳派俩小徒弟走远了,沈慎满心懊恼,却又无可奈何。沈慎站在原地,望着敖徕子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此时,赵敬将张成岭推至他面前,说道:“来,成岭,见过你五叔。”
沈慎一愣,没想到苦苦寻找的人就在眼前,问道:“这是成岭?”沈慎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仔细打量着张成岭,眼神中透露出关切。
赵敬解释说:“就是这两位义士将成岭护送回来的。”随即又向周子舒和温客行深揖一拜,“赵某失礼了,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赵敬的态度诚恳,让人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
周子舒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不过是受人之托。此间事既了,我……”他根本没打算在此地多留,想着交完人赶紧走。周子舒的语气冷漠,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温客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抢着邀功:“他叫周絮,小可温客行。我们一路将成岭护送至此,可谓实属不易,举步维艰哪。”温客行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看着周子舒,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狡黠。
周子舒此间翻了好几个白眼,这人,看来是要赖上三白山庄了。果然,赵敬立即热情地将二人迎回山庄,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感谢他们对张成岭的搭救之情。
山庄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席间摆满了珍馐美味,堂下乐声袅袅,十余位妙龄舞姬身姿曼妙,她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服饰,犹如仙子下凡。舞姬们翩翩起舞,裙摆飞扬,让人陶醉其中。院外更有白鹤孔雀等珍禽和鸣,增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招待的宾客除了温周二人,更有各大门派人士。他们身着各异的服饰,有的面容严肃,有的笑容满面,共同构成了一幅热闹的画面。
欣赏着歌舞,温客行举杯道:“花香、熏香、美人香,中人欲醉;水声、琴声、莺燕声,声声动人。赵大侠好风雅的人物,小可敬赵大侠一杯。”温客行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眼神之中满满地透露出由衷的赞赏之情。
赵敬哈哈大笑,赞叹道:“没想到啊,这么好的文采,来来来,喝。”赵敬的心情愉悦,他举起酒杯,与温客行一饮而尽。
沈慎也举杯道:“周温二位义士,沈慎也敬二位一杯,多谢你们将成岭护送至此。五湖盟上下同感大德。”沈慎的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他看着温客行和周子舒,眼神中透露出真诚。
赵敬道:“哦,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我的五弟沈慎,大孤山派掌门。”
周子舒不愿多言语,也未起身,只是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算是回应了沈慎。周子舒的脸上露出冷漠之色,他似乎对这些人并不感兴趣。
温客行立马起身,满口恭迎:“原来是沈大掌门,久仰久仰,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得见真人,风采更胜传闻,荣幸之极啊。”
说罢,宾主同饮。
此时,堂下一曲舞罢,传来热烈的掌声。赵敬起身对周温二人道:“二位,失陪一下。”说着手持杯酒,带着沈慎去招呼其他宾客,“诸位,多谢为我五湖盟之事奔走……我侄儿张成岭今日失而复还,赵某喜不自胜,来,咱们满饮此杯……”
如此,上首席间只剩了周子舒、温客行和张成岭。
温客行望着赵敬离去的背影,开口道:“这姓赵的倒是会享受。”接着,他夹起一只虾放到周子舒的盘子里,“阿絮啊,这虾味道不错,尝尝。”
周子舒实在看不惯温客行对谁都这般殷勤,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头不去搭理他,心中却暗自思忖:“天窗档案只提及三白大侠赵敬入赘前浙西观察使独女,富甲一方,未曾想竟豪阔至此。难怪他有个赛孟尝的俗名。”
酒过三巡,宾客们大多面露醉态。张成岭身处这喧闹的宴席之间,眼神空洞无神,怔怔地望着那狂欢的人群。他嘴唇紧抿,沉默不语,心中满是困惑。为何父亲刚刚离世,赵伯伯却在此时大摆宴席?仿佛无人记得父亲的逝去,无人在意他正身有重孝。他的内心被迷茫层层笼罩,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找不到方向。
周围的热闹场景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那些身着各异服饰的门派人士,有的神情严肃,似乎在沉思着重大的决策;有的笑容满面,却不知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思。而温叔和周叔,他们显然也有着各自的目的,这让张成岭更加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他看着温叔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那洒脱的模样与周围的人融为一体;再看看周叔,一脸的淡漠,仿佛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张成岭愈发觉得自己与这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他就如同一艘在茫茫大海中漂泊的孤舟,失去了方向,不知该驶向何方。
家中的变故如晴天霹雳,让他猝不及防。如今,身处这陌生的环境,面对这些陌生的人,不安与恐惧如影随形。他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复杂的江湖中生存下去。而报仇,这个沉重的念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真的能依靠他们吗?他的心中充满了疑虑,却又找不到答案,仿佛在黑暗中摸索,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想了想便对赵敬说道:“赵伯伯,那……要不然我先回去了。”
赵敬还未应允,喝了不少酒的沈慎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揽住张成岭的肩膀将他按住,“不行不行,你得留下来,学学这场面之事。”
赵敬微微皱眉,“五弟,他还是个孩子。”
“谁不是从小孩子就开始喝酒的。”沈慎执意按着张成岭,要他学喝酒,“来!”
张成岭面露难色,“沈叔叔,我不会喝酒。”
沈慎指着酒杯说道:“必须喝。”
“五弟!”赵敬再次唤他。
沈慎又指着张成岭的脑袋数落道:“你爹千杯不倒,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会喝酒的儿子?”
赵敬见他已醉,吩咐道:“怀仁,送你师叔回去。”
“二哥,我没喝多。”走路都需人搀扶的沈慎还叫嚷着没喝多。宋怀仁一边扶着他走,他还不断回头说:“那你教成岭啊。”
送走沈慎后,赵敬安慰受惊吓的张成岭,“他耍酒疯就这样。走,我送你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随即,有侍女过来带张成岭下去歇息。
温客行道:“赵大侠,刚才那位公子一表人才啊。”他指的是送沈慎下去的那个年轻人。
“那是我大哥的爱徒宋怀仁。”赵敬解释道。
随后,赵敬带着温客行在各路朋友间穿梭,介绍大家互相认识。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华山派掌门于邱峰,那位是他的公子于天杰,可谓少年英雄。”赵敬首先来到华山派于邱峰面前,“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温客行温大侠。”
于邱峰和于天杰拱手见礼,“温大侠有礼了。”
温客行赶紧回礼,熟练地说着外交辞令,“原来是于掌门和贵公子,久仰久仰。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得见真人,风采更胜传闻哪。”
……
再看敖徕子一行,于夜色中匆忙赶路。
“师父,歇息一下吧。”一行人来到一条长巷中,徒弟们纷纷劝他休息,期间这老道咳嗽不止。
徒弟们担忧道:“师父,您没事吧。”
敖徕子说:“不碍事、不碍事。”
随后,一行人原地休息。众人围在敖徕子身边,青柚说道:“五湖盟好歹也是名门正派,虽说沈慎对我们咄咄逼人,但理在我们这边,他总不敢公然杀害江湖同道吧?”
敖徕子看着他年轻气盛的模样道:“孩子啊,什么不敢公然杀戮?那背地里呢?你没听到桃红绿柳的话吗?琉璃甲之事既然泄密,江湖永无宁日。风云既起,江湖动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轻生死重然诺,本是我辈中人的本分。孩子们,你们要好好活下去,将泰山派、丹阳派传承下去。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光耀门楣,师父我和陆掌门便能含笑九泉了。”
敖徕子这番话让徒弟们心中悲凉,纷纷说道:“师父,您别这么说。”
刚休息片刻,长巷另一端刮来一股阴风。
敖徕子警觉地拔剑,喝道:“谁?”
“救命啊,救命啊……”自那风刮来处传来一阵男子呼救之声。只见夜色薄雾中,一个红衣男子朝这行人奔来。待到近前,那男子一把攥住敖徕子,神情崩溃,“救命,救命……”
敖徕子观察他的装束,认出了他的门派,问道:“你,你是断剑山庄的?”
此人正是断剑山庄少主慕云歌。
慕云歌已被吓破了胆,根本没回答敖徕子,只是一个劲地说:“有,有女鬼追我。”
敖徕子问:“女鬼?什么女鬼?”
还没等慕云歌回答,天上便洒下纷纷冥钱,一个诡异的女人声音响起,又尖利又空荡,仿佛隔了很远又仿佛就在眼前,“令人断肠者终有断肠日,离恨天里薄情簿上,已经写下了你这负心人的姓名,慕云歌,你的阳寿将尽,走吧。”
只见慕云歌脖子上突然多了一道红菱,一股力道将人拽进黑暗中不见踪影。
敖徕子眼见却来不及施救,壮着胆子问:“何方妖魔鬼怪速速现身。”
那个女声又说道:“薄情簿主座前,你个老牛鼻子,身无情债,凑什么热闹?要命的赶紧滚。”
敖徕子闻言道:“薄情簿主喜丧鬼罗浮梦!青柏,带师弟们先撤……”
说罢,执剑向慕云歌消失的方向追去,留下一群小徒弟不知所措。
三白山庄的这场宴会,各路朋友不断互相敬酒,直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干脆躺在桌子底下会周公去了。
周子舒不愿交际,看着东拉西扯、醉话不断的众人,只觉无趣。不过,这酒倒是真的美味,还算合他胃口。他把自己的酒葫芦装满,来到大殿外透气。
刚出殿外,迎面碰上一侍女端酒而来,躬身道:“大侠,您可是要更衣?”
周子舒连忙说:“不不不,我喝多了,找个地方吐吐。”说着,便假装出酒,往大殿边上走去。
那侍女见不用帮忙,便自去了殿内。
刚到殿边,便见一身影潜入旁边偏殿。周子舒认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虽然不曾多说话,但方才赵敬向温客行介绍众人时,他早已牢牢记在心里。周子舒心想:“五湖盟内部勾心斗角,迷雾重重,这于天杰打的什么主意?”
顷刻,自那屋里飞出两道身影,一个是于天杰,一个蒙面人,二人刀兵相接,打斗之中掠上廊檐飞身而走。
周子舒看着那飞檐走壁的身影,摇头而笑,“呦,这么热闹啊。”
轻歌曼舞的大殿之中此时也发生了意外,只听一个诡异空旷的男人高声嚷道:“哈哈哈,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五湖盟,你们亏心事做的多了,鬼来敲门啦……”
众人一惊,这一嗓子就把大家的酒都吓醒了,纷纷议论,“是谁,怎么了……”
此时,一个侍女一边惊叫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大殿而来,“救命啊,救命啊……”
众人纷纷涌出大殿,“发生什么了?”
那侍女惊慌失措道:“大门口,大门口出事了。”
众人急忙向大门冲过去。大门洞开,空中洋洋洒洒飘下无数冥币,门人也议论纷纷,惊疑不定。
“庄主,您看……”赵敬等向门楼右边高墙望去,只见凌空吊着三个人。借着火把再细看,才识得面目。
只听赵敬和于邱峰同时痛呼,“敖徕子道兄?敖徕师兄!”
赵敬从身边徒弟身上抽了剑就去砍那吊捆的绳索,可惊吓之中手不禁发抖,砍了两下竟然没有斩断那绳索。旁边的于丘峰一把夺过那剑,运内力一挥斩断,吊着的三个人悉数落地,正是敖徕子和他的两个徒弟。
于丘峰跑过去一把抱住敖徕子痛哭不已,再看敖徕子和他的徒弟们脸上亦被毁容,左右嘴角各用利刃割开两道向上弯的血口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诡异的大笑一般。
于丘峰认得这标记,愤然道:“开心鬼?这是开心鬼的记号。鬼谷,我华山派跟你势不两立……”
周子舒也在人群当中,心道:“鬼谷?鬼谷十恶,开心鬼,先是镜湖,后是太湖,且次次杀人辱尸。看来鬼谷这次出山是冲着五湖盟来的。”想到此,周子舒立刻想到张成岭的安危,急忙反身回去找张成岭。
“成岭?”一片混乱之中,赵敬也忽然醒悟,大感事情不妙,“中计了,声东击西!”亦带着于丘峰匆匆奔张成岭而来。
到得张成岭安歇处,果然见满地的冥币。看来,此处真的是鬼谷光顾过了。只是,周子舒和温客行早已经站在殿外,并未见着其他可疑之人。
张成岭又一次受到惊吓,坐在殿前台阶上双手抱膝,不过,神色还算正常。
于丘峰焦急地问:“你看清楚了吗,刚才袭击你的是不是鬼谷的人?”
“我,我不知道。”张成岭说。他看见了那些人带着鬼面,却也不知道江湖上是否还有其他门派佩戴这种东西。
温客行依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折扇,“于大侠,刚才只不过是几个带着鬼面具的男子,武功不怎么样,我一出手便跑了。”
于丘峰闻言,道:“果然是鬼谷。”
温客行一笑,“你说是便是喽。只是这来人啊十分废物。可见这鬼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和诸位一见之下令人心折的大侠风采截然不同,截然不同啊,哈哈哈……”
这番恭维的话,此刻听来,怎么都像是嘲讽。众人却没心思分辨,都心事重重。
赵敬走过来深深一揖,“温大侠,这次你又救了成岭,赵某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
客气一番后,众人散去料理敖徕子的事,周子舒留下来照看成岭。这些天张成岭已经习惯和周子舒吃住在一起。他对周子舒有着深深的依赖和信任。在逃亡路上,无论情况多危险,只要周子舒在,张成岭便觉安心。今夜,他再受惊吓,睁着眼不肯睡觉,周子舒就守在身边看着他入眠。好不容易等他睡了,周子舒起身轻轻走出房间。可刚到房门,余光便见床上坐着一个人,再看,不是张成岭又是谁。
“师父。”张成岭小声叫他。
周子舒说:“成岭,以后不可以再这么叫我了。我已经遵守承诺平安将你送到三白山庄,你想学武功的话,赵敬、高崇、沈慎这些大侠都可以教你。你我的缘分到此为止。”
听他这样说,张成岭抽泣起来。
“男子汉,以后都不许哭。”周子舒呵斥他,其实,听他哭周子舒也难过。说完,自己像逃跑似的走了。
张成岭自己打气道:“我不哭,我是男人。男人流血不流泪。”可那眼泪溢满了眼眶,滴溜溜打转。
此时夜已深,三白山庄一片寂静,周子舒信步来到一处小桥,桥下流水潺潺,勾起尘封记忆。那是幼年时期的秦九霄,每当受了委屈就爱哭鼻子,每次都是周子舒给他擦眼泪,同样哄他,“男子汉,不哭。”不知道为什么,打第一次见张成岭就觉得他跟九霄特别像,只这点感觉就让周子舒想靠近他保护他。
周子舒又信步转了转,见一间殿内灯火通明,隐约似乎有人说话,只是听不真切。那处所在便是先前于天杰和蒙面人缠斗而出的地方。周子舒不禁好奇,这又是谁在里面呢。本来他对五湖盟的事没什么兴趣,可这一路走来,越发觉得围绕琉璃甲事件变得错综复杂。主要张成岭那傻小子很有可能身上带着琉璃甲,这个旋涡如此神秘,他隐隐担心张成岭安危。这担心,让他想知道更多。他运轻功落上屋檐,找到中央地方轻轻揭开屋顶瓦片观察。
只见,屋内正是赵敬和沈慎。
赵敬坐在榻上,面前方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方盒。沈慎则烦躁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道:“你反反复复说万无一失,这琉璃甲怎么能被偷了呢?”
赵敬懊恼地砸了下桌子,“我们这次是受了双重调虎离山。我以为他们是冲着成岭,没想到他们打开了密室的门。是我疏忽了。”
沈慎紧盯着赵敬的眼睛,质问道:“那你觉得谁有本事打开你密室的门?”
赵敬一脸苦相,无奈地长叹一声:“密室大门是用天机锁锁着,其中关窍外人不知。谁都打不开。”
“那就是家贼里通外敌了。”沈慎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旋即又满心疑惑:“可他们怎么能把时间拿捏的如此恰到好处呢?”
赵敬猛地抬头看向沈慎,惊问:“你是说山庄出了内奸?”
周子舒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暗自思忖:“于天杰所追之人偷走了琉璃甲,这蒙面人到底是谁呢?”
沈慎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嚷道:“二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丹阳派绝后,镜湖派灭门,转眼泰山派老头子就没了命。鬼谷分明是冲着琉璃甲来的。而今五去其三了。”
周子舒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琉璃甲有五块,看来是由五湖盟五个兄弟各自收藏。”
只听沈慎猛拍桌子,痛心疾首道:“二十年,二十年你都干什么了二哥?富贵日子把你骨头都朽烂了吗?这一晚上,这个来犯那个来偷,你三白山庄的防御和茶楼酒馆有何异?”沈慎情绪激动至极,仿佛恨不能将赵敬敲醒,“大哥说的没错,你以为这些人是真心仰慕你这三白大侠吗?全是些贪恋富贵之徒!好好的一个太湖派,被你经营成了这般模样!五湖盟百年的声望啊,那是多少人命堆积起来的。而今,托你的福,都被人践踏成废纸啦!”
赵敬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来回走动,眼中噙泪,嘴里喃喃自语:“对,你说的都对。外人都说五湖盟好大的威风。我三白大侠过得好尊荣,其实我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我给五湖盟丢脸啦。可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张家上上下下好好的,咱们五兄弟好好的,容大哥好好的就够了。早知如此,咱们建什么武库,要什么琉璃甲呀。”
赵敬越说越悔恨,一把抓住沈慎的肩膀,急切说道:“五弟,你那还有一块琉璃甲。你拿出来,咱们把它毁了。五块琉璃甲缺一不可,毁了它就没人再能打开武库,天下就太平了。”
沈慎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地吼道:“二哥,你是给气糊涂了吗?咱们这些兄弟当年为了武库的秘密牺牲了多少人?你要是毁掉琉璃甲,他们一个个不都白死了吗?”
话音未落,沈慎突然怒喝道:“什么人?”
周子舒心头一惊,原以为屋内两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岂料两人竟疾奔出殿。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屋顶飞身而起,朝着远处仓皇逃窜。
周子舒满心诧异:“什么人的潜伏之术能瞒过我?”方才他根本没发现还有别人在附近。
“何方宵小?”此刻,赵敬和沈慎已然追到院内。
周子舒暗忖,此人不管是谁,定然与琉璃甲或者这一系列之事脱不了干系,当下毫不犹豫地飞身追去。
周子舒瞧见那身影酷似温客行,当即一翻手,掷出一物在赵沈二人脚前轰然炸开,腾起一阵烟雾,助那人在烟雾的掩护下顺利逃走。
此人轻功卓绝,脚点树梢借力,瞬间飞出数丈之远,周子舒紧紧跟随其后,只见那人身着宽袍,手持白扇,不是温客行还能是谁?
两人你追我赶,来到一处密林空地。温客行率先落地,对着随后赶来的周子舒道:“下来吧。”
周子舒站定后,温客行郑重抱拳致谢:“多谢阿絮为我拦住那两位。”随即展开折扇,眼神却不规矩起来,“我们阿絮平时老爱欺负我,没想到遇着外人,倒分得清亲疏远近呢。”
周子舒正色道:“温兄不愿做座上宾,却愿当梁上君子,所为何事?”
“你我不都一样嘛。”温客行接着说,“我晓得,咱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五湖盟水深得很,我们小成岭又傻乎乎的。所以得弄清楚琉璃甲的来龙去脉及其干系,不然这帮虎狼迟早把他生吞活剥。你瞧,今晚不就应验了。”
周子舒微微皱眉,眼神中透着一丝警惕,对于温客行所说的话,一时之间难以判断真假。然而,当话题转到成岭的安危时,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认同道:“我亲眼见于天杰追着一个蒙面人匆忙逃出,想必这个蒙面人就是赵敬口中所说的内奸。一路走来,沿途清晰可见打斗留下的痕迹,直到这附近才消失不见。”
说罢,周子舒缓缓转动身体,目光锐利地环顾着四周,试图搜寻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小心!”温客行的声音突然急切地响起,同时猛地拽住周子舒的胳膊。周子舒心中一惊,顺着温客行的目光定睛细看,只见在茂密的树木之间,挂着如蛛丝般纤细却又泛着隐隐寒光的东西。此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几片树叶悠悠飘落,偶然间有树叶碰到了那如蛛丝般的东西,瞬间便被切成两段,切口平整光滑,足见其锋利程度超乎想象。
周子舒眼神一凛,沉声道:“缠魂丝阵?看来这回真是‘吊死鬼’找上门来了。”
温客行心中暗赞,表面却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心想:这人果然见多识广,毕竟鬼谷已经隐匿在江湖二十年之久,如今这江湖上能认得缠魂丝阵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
温客行依旧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问道:“那这么说,阿湘杀的那个吊死鬼是假的了?”
周子舒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语气笃定地断言:“薛芳在江湖上成名都快三十年了,要是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收拾了,那那些折在他手下的冤魂们,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阿絮,常言说得好,白天不谈人,夜里不说鬼,你怎么就这般百无禁忌呢。”温客行这会儿突然变得迷信起来,脸上露出一副似模似样的严肃神情。然而,这正经的模样还没维持三秒,他便又恢复了那副轻佻的神态,开始调戏起周子舒:“哦,我知道了,你是童男子,阳气足,所以不怕鬼,对不对?”
周子舒对于温客行这种没个正形的胡说八道,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懒得给他,直接选择无视。
就在这时,一些液体突然从树上滴落下来,周子舒躲避不及,衣袖上沾染了些许。他低头仔细一看,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这竟然是血。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在高高的树杈之上,竟然挂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们,根本看不清面容,只能隐隐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周子舒看着沾了血的袖子,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甩了甩衣袖。
他这细微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温客行的眼睛,温客行顿时来了兴致,一脸八卦地问道:“阿絮,你该不会是怕血吧?”
“只是厌恶而已。”周子舒淡淡地说道。他的前半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见过了太多的血腥杀戮,对于血,确实从心底里感到厌恶至极。
温客行听了这话,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杀气的高手,居然会怕血?真是笑死我了,太滑稽了。”
笑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便又装作体贴地说道:“别气别气,我来替你弄干净。”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要怎么弄干净,就只见温客行运起内力灌注于手中折扇,只听“唰”的一声,将周子舒沾血的那片衣袖削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这下就方便多了。”
周子舒抬起胳膊瞧了瞧,无奈地轻抿了下嘴,这下好了,好好的衣袖没了,倒真成“断袖”了。
温客行又指了指树上挂着的人,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说道:“这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你我来赌一把,猜猜挂在上面的这位仁兄是谁。我若赢了,你就给我看看你那如山真面目,好不好?我若输了,便余生都共你驱策,怎么样是不是稳赚不亏,毕竟,小可不说貌比潘安吧,那也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周子舒被这明目张胆的自恋堵得喉头一梗,到嘴边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指节在袖中无意识地蜷了蜷,将翻涌的无奈强压回眼底,眉峰狠狠一压,面上淬了霜的冷意里倒真添了三分咬牙切齿的威胁——可惜落在温客行眼里,倒像只被踩了尾巴偏要充凶的猫儿。
然而,周子舒并未搭理他,而是径直朝着树下走去。温客行在后面不甘地叫嚷着:“唉,不许作弊啊,你可不能耍赖。”
“无聊。”周子舒头也不回地吐出两个字。
“唉,你不猜那就是弃权了啊,那我可就猜了。”温客行兴致勃勃,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猜,他是华山派掌门之子于天杰。”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树下,定睛一看,树上挂着的人果然正是于天杰。
温客行轻快地合上折扇,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笑道:“揭盅,第一局我赢了。”
周子舒依旧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唉,阿絮,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等等我。”温客行急忙收起折扇,紧追在周子舒身后。
“今天的三白山庄,还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啊。”温客行一边跟着周子舒,一边感慨道。说着,就只见前方的地上又躺着一个人。温客行眼睛一亮,连忙拽住周子舒的胳膊说:“阿絮啊,又来了第二局,你猜猜这个蒙面人是谁?”
周子舒满脸厌恶地甩了甩胳膊,说道:“离我远点。”
温客行松开了手,却一点也不生气,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轻松的笑容:“我知道猜这人是谁太难了,那你不如猜猜,到底是谁杀了他?”
周子舒走上前去,伸手摘下了那人的面罩,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说道:“宋怀仁。高崇送来三白山庄的徒弟。原来他就是那个内奸。”
“你都没猜是谁杀的他呢。”温客行也蹲下身子,仔细检查着死者的伤口。
周子舒目光坚定地说道:“于天杰。我亲眼见到他们交过手,用的是太岳三青峰剑法。”
却不想,温客行突然大张双手拦住了他,还调皮地摇摇手指,笑得一脸顽皮:“错啦,剑法可不是致命伤,这个伤口才是关键。”温客行指着那人腰间一处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这到底是被什么武器所伤呢?”
周子舒凝神看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伤口看起来像是铁钩造成的。但这种武功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正说着,一阵阴森的声音从林间传来,原来是声声猫头鹰的叫声,在这深夜的凶杀之地,那叫声显得格外诡异,仿佛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温客行紧张兮兮地紧紧挨着周子舒,声音都有些发颤:“阿絮啊,你有没有听到猫头鹰在笑啊。俗话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它这一笑,怕是又要死人了。”
周子舒以为他又在演戏,叹口气说:“今夜倒是没少死人。”
“嗯,还不够多。我听说啊,以前有个小孩听到猫头鹰笑,他的村子就接连死了好几十个人。”温客行开始讲故事,一会儿自己又疑惑道:“人人都是蝉,那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啊?”
周子舒已经继续前行,温客行依旧紧紧跟着他喋喋不休,“世事如棋,每个自以为机关算尽的狂徒都以为自己是那执棋之手,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黄雀,殊不知都是那只小蝉蝉。”
见他越说越得意,周子舒感觉今夜这一切与温客行关系紧密。其实,关于温客行的身份,周子舒也猜出了七八分,毕竟,天窗的情报机构网络天下事,可谓无所不知。如今,有这般身手又如此神秘的人,十有八九是鬼谷谷主。只是,档案中没有谷主资料,他不能十分肯定。
周子舒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紧紧锁住得意洋洋的温客行,片刻后说道:“想说自己是黄雀就直说。”说完,他迈开大步迅速走开,试图摆脱这个缠人的家伙。
然而,温客行哪是那么容易被甩掉的。他快步跟在后面,嘴里嚷嚷着:“唉,阿絮,你去哪儿啊?大半夜的,我这只小蝉蝉怕鬼啊。”
两人沿着打斗的痕迹追了一段路后,线索却消失了。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继续前行。不久,他们来到一处宅院,竟然是赵氏义庄。周子舒走上前,用力推开大门,和温客行在门口站定。只见义庄内丧帐四处悬挂。正当他们准备进入时,一阵强劲的风扑面而来。周子舒反应极为迅速,一把拉住温客行向后躺倒。瞬间,面前的丧帐被划成无数碎片纷纷落地。再看,袭击他们的正是缠魂丝,那缠魂丝形成网状,一旦有人被撞上,瞬间就会被分割成碎块。
“乖乖,好狠的布置啊。”温客行说道。
周子舒不屑地回应:“上不了台面。”
不过,从这凶险的布置可以看出,这个义庄肯定有古怪。
温客行听周子舒这么说,越发觉得他胆识过人。他伸手想去揽周子舒的肩膀,却被周子舒侧身躲开。
温客行展开折扇,轻轻摇动着,说道:“长的又美,武功又高,见识还广。江湖中平庸之辈如过江之鲫,像你这样出挑的人才,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周絮这个名字呢?”他紧紧盯着周子舒的眼睛问道,“阿絮,你到底是谁?”
周子舒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这番话放在温兄身上岂不是更恰当,你又是谁?”
两人相互凝视了一会儿,随后都笑了起来。显然,谁也不愿意说出实话。
温客行道:“好人哪,虽然长的不像,但我真是好人。我来的地方大家都称我温大善人。”
周子舒道:“跟我走吧,温大善人。”说罢,便往义庄里面走去。
“幸何如之。”温客行与他并肩而行。
这个义庄委实不小,院内两侧整齐摆满了漆黑的棺材和招魂幡,粗略一看,那棺材不下几十口。来到祠堂殿门口,温客行有了大门的教训,先于周子舒一脚踹开那门,见并无异动,二人才进入。对着门口是一尊金刚像,神像前供着平常瓜果,并一对白烛,一柱燃香。这些都是一般物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可周子舒总觉得那燃香味道熟悉,却一时未记起到底是什么。
二人分别向两个方向搜寻。
温客行路过两间偏殿便来到了另一处小院,院内依旧是成排的棺材。突然,他发现一间偏殿内背对着门口跪着一个人,此人披麻戴孝,正跪在一口棺材前。温客行抬了抬嘴角,道:“兄台好生纯孝,半夜三更在此守灵,深夜点香,就不怕遇见什么孤魂野鬼吗?“
那人充耳不闻,动都没动。
温客行走上前去,不屑道:“装神弄鬼也不分对谁?兄弟,你今儿算是遇上祖宗了。”说着,折扇点上那人肩膀。那人才不疾不徐地抬头看他。待看清那人的脸,温客行整个人都懵了,不禁唤道:“爹?”
原来,那个跪着的人竟然是温客行记忆中父亲的模样。
再说周子舒,走过几个偏殿,见着的无非是一些赵氏族人灵位,不过十分奇怪,每处都燃着香。一般来说,这种义庄只有在祭祀日子才会摆供燃香,可那也是白天进行,他想不出为何深夜还有未燃尽的。他走到一处偏殿尽头,一脚踹开那门,幻觉一般,眼前天光大亮,待走入院中才发觉不知道何时下了雪,那雪特别的厚,屋檐院落都被覆盖其中,一派莹白。
这里,竟是四季山庄!
不远处,便见才只有八九岁的秦九霄在堆雪人,陪着他的正是风华正茂时期的师父秦怀章。父子俩边堆雪人边说话。
突然,秦九霄发现了周子舒,开心地喊他:“师兄,快来帮我啊。”
他师父丢给儿子一把碎雪逗他:“你师兄过来啊当然是帮我啊。”说着,秦怀章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雪,笑着向周子舒走过来:“来来来,子舒,我们爷仨堆一个大雪人好不好。子舒,过来啊……”
从看到这一切的那一刻起,周子舒便陷入其中,他日思夜想的牵挂便于眼前,近乡情切,他不敢打扰,就那么笑着远远地看着。见师父一步步走过来,他真想上前去拥住他。但就在秦怀章快到眼前时,周子舒才发觉不对,“师父、师弟不是已经……幻觉?”他拔出腰间白衣剑,在自己手心轻轻划了一下,鲜血涌出,痛感遍布,头脑猛然清醒,哪里有什么四季山庄,哪里有什么师父师弟,再看眼前,白衣剑端挡住的是一个人形怪物。
只见那人形怪物全身缠满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条子,有的地方还血迹斑斑,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怪物被白衣剑抵住瞬间爆发,怪吼一声向周子舒扑过来。
那怪物动作迅猛,周子舒被掌风拍出去丈余,在飞出的一瞬间,周子舒挥剑斩断那怪物一条手臂,怪物倒地。周子舒亦在空中翻滚几翻跌落于地。
正在此时,温客行跑了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地上的怪物一字一句说:“不许打他,不许欺负他。”看他那神情最多不过三岁。周子舒便知道他也着了道,陷入幻觉当中。
周子舒冲他喊:“老温,快醒醒,那是幻觉。”
听见周子舒喊他,温客行高兴地招手:“唉,在呢。”
此刻,只见温客行身后一个怪物起身向温客行袭击而来。周子舒迅速起身箭步飞奔过去,只一剑便将那怪物削了脑袋。再看温客行,见周子舒击杀怪物竟然吓得展开折扇遮住脸,惊得根本不敢看。
周子舒突然醒悟:“药人?该死,那迷香是醉生梦死!”
衣袍被溅了鲜血,周子舒皱眉,挥剑斩去。这倒让温客行看了满眼,他哈哈大笑:“你怕血?哈哈哈,笑死人了。”不但笑,还幼稚地拍手。周子舒走到他面前,拿出一瓶解药给他:“喝了它。”
温客行一脸天真模样:“什么啊?糖?甜的啊!”
周子舒好脾气地点头:“嗯。”
温客行便高兴地接过去一下倒进嘴里。可还没咽下去便皱了眉苦着脸要吐出来,被周子舒一把捂住嘴硬灌下去。
温客行急了,又跺脚又撒娇:“周子舒,你骗人!我告诉我娘去,娘……”
温客行边喊着“娘”边自己跑了。
周子舒一惊:“他刚叫我什么?他何时知道了我的名字?”
顾不得细思,温客行还沉浸在迷幻之中,周子舒赶紧追了过去。只见温客行先是如同看到了极为震撼的景象,陡然瞪大了双眼,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惊疑不定地反复查看,指尖虚虚点向空气,眼尾泛红得厉害:“爹,你看,孩儿练成了好厉害的武功!”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狂喜,像个渴望得到认可的孩童一般,对着虚空邀宠似的说道:“爹!你看,孩儿武功可高啦!厉害吗?我能保护好你和娘了,你们起来好不好。”那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期盼与眷恋。
这时,一个药人悄无声息地靠近。温客行像是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欢叫一声,语气中满是欣喜与依赖:“师父,你终于来接我们了。”周子舒一边与越来越多围上来的药人拼斗,一边焦急地大喊:“老温,醒醒!”
听见周子舒的呼喊,温客行却像是想起了周子舒刚刚骗他的事,傲娇地哼了一声,微微噘起嘴,委委屈屈地朝着身旁那空无一人的地方说道:“师父,周子舒欺负我。”
听到温客行又一次提到自己的名字,周子舒心中一震,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又是周子舒,他到底是把我当作谁?在他这幻镜里,我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到得前院中,只见一个棺材晃动不已,那棺材板诡异的一下一下顶开又落下,一个声音忽大忽小地喊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见此情形,温客行乐不可支,对周子舒说:“我告诉过你晚上别说鬼了,你还不信,你看,棺材板真的压不住了。”说罢,就要冲过去看,被周子舒揽住肩膀拦住。
只见那棺材盖突然掀翻,从里面飞出一个人来,手握铜铃,落在那棺材上。
那人站定看向温周。看见温客行的一刻突然面露惧色,但见温客行好奇地打量他,眼神迷茫,随即得意大笑:“这迷香果然管用。小的们,还不赶快把他们给宰了。”话音落,晃动手中铜铃,便有细碎铃声响起。
闻铃声,院内棺材纷纷异动,自里面冲出众多药人,将周子舒和温客行围住。
“又臭又脏,丑死了。”温客行还没清醒,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嫌弃地挥扇子扇啊扇。
周子舒立刻拉着他跑上台阶,占据高地,将他护在身后。
药人不断涌过来,周子舒挥动白衣剑左挡右斩。温客行不光一点忙帮不上还添乱,他自后背抱住周子舒,撒娇说:“子舒背我。子舒的蝴蝶骨最美了。”
那人不断摇动铜铃,药人在铃声促使下更汹涌地攻击。周子舒力渐不敌。
“老温,醒醒,温客行。”他唤不醒温客行,无奈反挥白衣剑,剑尖刺到温客行后背,温客行吃痛,“哎呦”一声放开了周子舒,同时清醒过来。只见周子舒被一个药人压制倒地,那药人力气极大,周子舒竟是挣脱不起来。远处那个人还在猛摇铜铃,嘴里癫狂大喊:“上啊,上啊,杀了他们。”
更多药人冲上台阶直奔周子舒而来。
周子舒已多处受伤,见状绝望地想:“没想到,我会死得这么惨……”
突然,围攻的药人被一股强大力道击中,纷纷飞落台阶。周子舒抬眼,再度瞧见温客行那含笑且亮晶晶的眼眸,他明白,温客行已然清醒。
摇铃之人见此情形,惊觉有变。果不其然,再抬头时对上的是温客行阴冷决然的目光。他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道白光闪过,瞬间被无名扇割喉。尸身飞出的同时,一个物件反弹到温客行手中。温客行把玩着那物件,自然认得,正是吊死鬼的缠魂丝匣。他冷笑道:“真是个好东西。”
“温客行!”周子舒已用尽内力,此刻仍倒在地上。
“唉,在呢,你叫我名字怎么叫的这么好听呢。”那个没正形的温客行又活了过来。
“你个鳖孙!”周子舒嫌他不正经,没好气地骂道。
温客行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拽起。
此刻,药人们再度冲来。温客行懒得理会这些怪物,揽住周子舒的腰,在一个药人肩上一点,施展轻功带着他离开了这危险腌臜之地。
温客行携着周子舒施展轻功,风驰电掣般行了不短的一段路,直至一处静谧的湖泊边才缓缓停下。落地后,温客行小心翼翼地扶着周子舒,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好。他目光中透着隐隐的担忧,下意识地扳住周子舒的肩头,开口正想问他是否安好,手却忽然顺势沿着他的脊背轻轻摸了下去,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隐藏的伤势。
温客行脸上挂着一贯以来那面具般无懈可击的笑,可此刻,这笑容却不自觉地有些勉强,耳廓也隐隐泛起了红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轻咳一声,随即伸手去抓周子舒的手,想要为他仔细把脉,探探他的身体状况。
周子舒反应极快,“啪”的一声打开了那伸过来的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在。
温客行微微一怔,脸上那略显勉强的笑容更甚,耳廓的红色也愈发明显了。
温客行见他挣扎,不高兴地说:“阿絮,你中毒了。”
周子舒别过脸去,不看他。
温客行又解释道:“别生气呀,我这次是真的中招了,不是假的。”
周子舒道:“我中毒了也能自己走。”原来,就在刚才那人趁着周子舒有伤,携他逃走的过程中搂得太紧,爪子还有意按他的腰窝逗弄,分明是趁人之危。
温客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忍着笑装傻,道:“和我逞什么英雄。英雄救美不就是这样吗,被我扶一把不丢人。”
“我逞你奶奶的熊,为什么不是美救英雄”周子舒知道他不认账,开口便骂。和那老船夫相处,别的没学到,这河南话骂人倒是全领悟并运用自如了。骂完,周子舒出了气,自己都笑了,温客行也跟着笑。
突然,周子舒只觉伤口疼痛,不禁皱眉。
“你怎么啦?”温客行紧张地问道。
周子舒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小药丸先自己吃下,又倒出一粒给温客行,道:“这药人浑身是毒,吃一颗吧,以防万一。”
温客行毫不犹豫地吃下那药,看着他说:“阿絮,你莫不是出身神医谷吧?身上怎么这么多解药。”
周子舒也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看我像那号悬壶济世的人物吗?”
“不像,我看你呀倒像是专要人命的。”温客行脸上依旧笑容如花,“嗯,在破庙里那心狠手辣的模样,可把我这个连鸡都不敢杀的温大善人吓得小心脏砰砰跳。”
“善人?”周子舒对这人真是无语了,他猜测温客行的身份怎么都和善人相去甚远。
温客行正经道:“虽然长的不像,但我真的是好人。”
周子舒懒得再与他纠缠,道:“行行行,你是善人,我是杀人魔,行了吧。”
温客行望着他笑,不置可否,问道:“你说那恶心的东西叫药人?”
周子舒回应道:“我也只是在卷宗上读到过,传说可以使用金针控制人的神识五感,再用毒药炮制铜皮铁骨,将活生生的人炼制成力大无穷的怪物,供人驱策。”
周子舒撩起胳膊,左臂上三道抓痕触目惊心,已然见血。他向温客行问道:“你有匕首吗?”
温客行掏出一柄随身的小匕首递过去,可周子舒伸手去拿时,却被他一晃躲过。温客行说道:“你要清创,我帮你吧?”接着又说道,“阿絮,你怕不怕疼?怕的话我就借你手臂咬着。”
周子舒沉默不语,径自抽走那匕首,割开伤口放血。放出的血果然漆黑如墨,显然有毒。周子舒吸了几口吐出,直至血变成红色才停下。
就在这时,温客行突然点了他背上穴位,将他定住。
“你想干嘛?别动手动脚的。”周子舒始料未及。
温客行正色问道:“别再逞能,你的内伤是怎么回事?”
“关你屁事?”周子舒并不领情。
“还来!你功力再高,背上也没长眼睛吧。”说话间,温客行夺过他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剥开周子舒肩背处的衣服,果然,在那片血迹之下,还有一道伤口。
周子舒依旧挣扎,温客行难得严肃地命令道:“别动!”
温客行执匕首轻轻划开那皮肉,放出黑血。他几乎没有犹豫,照着周子舒的做法,用嘴去吸那创口。
周子舒内心顿时慌乱不堪,他极少与人有身体接触,此刻却被如此亲密对待,虽说只是疗伤,且疼痛难忍,但他依旧感到难堪。
温客行只吸了两口,周子舒便迫不及待地说:“好了。”就要挣扎着穿衣服。
温客行却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将他按住。
周子舒一惊:“干什么?”
温客行又恢复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说道:“阿絮啊,你这易容的本事还是差了点啊。头、脸、脖子都照顾到了,这身上愣是没擦到,你还不认啊?”
原来,温客行在疗伤的间隙,仔细观察了周子舒肩背的皮肉,顺滑白净、温润如玉。刚才,他甚至偷偷地轻轻亲了一下,那触感,啧啧啧……对比周子舒的脸色,他更加确定周子舒易容了。
此人真是有病。周子舒如躲瘟疫般快速走远,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嘴上辩解道:“我晒的,不行吗?”
温客行立刻如膏药般黏了过来,问道:“阿絮,你到底在躲谁呀?”
“我最想躲的人就是你。”周子舒这话确是真心。起初想躲他,是因分不清敌友,如今想躲他,是因知晓他好男色。本来觉得与自己无关,但刚刚二人肌肤相亲,自己莫名心悸,便真觉得这人危险且有病。
偏偏那温客行又靠得更近,近到呼吸可闻,周子舒莫名烦躁起来。
温客行却浑然未觉,说道:“我?哈哈哈,我你是躲不掉的。但你若是为了躲避别的什么人,那倒大可不必。如今有我在你身边,任凭你的仇家是何人,哪怕是天王老子、神仙鬼怪,我也能……”
见此人又在吹牛,周子舒转身截断他的话头:“怎么,你还有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本领?”
“唉?罪过罪过,我温某人心系天下苍生,怎会乱造杀孽。我要说的是,任凭你的仇家是谁,来了我也能以德服人。一通引经据典、天花乱坠,说得他戾气尽消,放下屠刀。”胡说一通后,又盯着周子舒恳求道:“阿絮啊,如今我们也算是生死患难的交情了,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原本的模样啊?”
以前还能无视此人,可今日再看温客行的目光,那热切仿佛要将周子舒融化。周子舒强作镇定,也看着他的眼睛说:“坦诚相见是相互的。”
温客行却装傻,周子舒指的是他的真实身份,他却只说外貌:“这就是我原本的模样啊。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不信,你摸摸看。”说着,就去抓周子舒的手,非要让人家验真假。
周子舒甩开他的手,错开目光道:“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巧了,我温某人怕的东西可多了,可偏偏就不怕死。”此时两人离得极近,说话间已经手掌交接,缠斗起来。过了两招,温客行压制住周子舒道:“你内伤不轻,给我看看。别以为自己功力深厚压得住,便一味逞能。假以时日,终会伤及根本。”
周子舒运内力将他打开:“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不用你管。”说罢向远处走去。
温客行在身后戚戚然道:“你若不在了,千山暮雪,我孤翼只影向谁去啊?”
此人情话胡话张嘴就来,任谁都有免疫力了。“爱向谁去向谁去。”周子舒头也不回。
温客行紧紧跟过来,挡在他面前:“阿絮,你还不承认你易容啊。”说话间那手就向周子舒脸上探去,势必要揭下他脸上的东西。周子舒哪里肯让他得逞,抬掌相迎,二人便又打斗起来。
周子舒身上有伤,懒得与他缠斗,眼见被逼到湖边无路可退,便飞身向湖面小舟掠去。
温客行坏笑,这个去处正称他意,易容这东西大抵是怕水的,落水便能卸去。这会儿,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按着周子舒好好洗个脸了。
周子舒轻点水面,奔向一个竹筏。不用回头听声音,也知道温客行紧随其后。他先落上那竹筏一端,使个千斤坠,压得筏子迎着温客行的那端几乎竖直翘起,想逼得此人另寻他处落脚。竟没料到,那温客行轻功了得,凭空也能拔高数尺,稳稳站上那高高翘起的竹筏另一端,也使个千斤坠,瞬间压平了那小筏子。周子舒见没挡住他,纵身往旁边另一个竹筏而去。温客行拭去方才溅到脸上的点滴水珠,眼含笑意,也纵身追了过去。到得一处,便仍是伸手去抓周子舒的脸,周子舒慌忙辗转腾挪。二人这番缠斗与以往打架不同,没有谁要出什么致命杀招,只是一个追、一个躲,近手交缠也是角力为主,远观而去,招式舒展柔和,倒像一场双人舞。
几个辗转,温客行到了周子舒背后。伸右手,被周子舒右手挡;又伸左手,亦被周子舒左手挡住。这波防御没问题,可这样一来,就几乎成了被温客行抱在怀里一般。果然,那厮在背后偷笑,气息都打在了周子舒耳朵上。周子舒发力打开那人双臂的禁锢,一个翻身站到竹筏另一端,与温客行相对而立。
温客行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去,只见他脚下用力,“咔嚓”一声,便将脚下竹筏撑断成三股。周子舒眼见站不稳,飞身向旁边乌篷船飞去。几乎还未站定,就见温客行跳上那竹筏中间的杆子,使个千斤坠将杆子竖起来,又用力一甩,那杆子便转了方向,往周子舒落脚未稳的船棚子扫过来。周子舒没想到他会如此“阴险”,慌乱中急忙后退,竟忘了身后已无路可退。“扑通”一声,英明神武的周大人狼狈地倒栽葱般没入湖中。
周大人平生第一回吃瘪,竟是叫温客行给打的。
温客行奸计得逞,弃了那竹筏跳上小船,兴奋地冲着湖面喊:“阿絮,认栽吗?”
此时,湖面已没了刚才的动荡,归于平静。温客行满脸笑意,冲着湖面叫嚷:“唉,你就输了一招,也没必要这么没脸见人吧?胜败乃兵家常事,阿絮……阿絮……”
坠落之初,尚还能看清那抹青衣,听见他爽朗笑语;愈往下去,万籁俱寂,混沌无声。
水灌满肺部,呼吸受阻。手脚本能地微挣,身体却越下沉。水波涌动间,渐变为暗红色的血水,怵目惊心。数具尸身漂浮悬泡,皆是天窗杀过的人。扎着丸子头的蒋雪就在眼前,紧闭双眼的小小身躯,张手可触。可颈间那抹红,是白衣剑所为。半生作孽,半生所偿。
他喊了几嗓子,湖面仍旧毫无波澜。温客行心里有点慌了:别是不会水吧?他又从船舱走到另一头,仔细看了湖面四周,确实平静如镜,周子舒绝无从水底潜远的迹象。温客行仍不死心,道:“阿絮,别玩了,快出来!阿絮!”
叫完最后一声,仍旧没有回音。他是真慌了——莫不是这人不会水,直接沉到湖底了?温客行思及此,立刻也纵身入水去寻人。
嗟悔亡及,莫名寒意袭身。周子舒无望地由着暗涌卷落,却见平静水面似被什么打破,一个“巨沉”的物件扎了进来。瞧那身形,有点眼熟。
麻烦得很,寻个解脱都不得安生。
那身形还在搜寻,不甘回程。
浅青色外衫随水飘起,似披了层月色柔光。“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江边、水里,他都依言相候。岂人为知己死者,今所见之势成真。周子舒深憋一口气,向上游去,只想带他回人间。
夜幕笼罩,湖面仅有微弱月光洒落,能见度极低。温客行在周子舒落水之处摸索良久,一无所获,心中焦急万分。正欲前往更远处寻找时,肩膀被轻轻一拍。他猛地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却英俊的脸庞,然而那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周子舒。周子舒冲他做了个向上的手势,温客行瞬间领会,二人一同向湖面游去。
浮出水面,又听“咕咕”鸣叫。周子舒呛咳出几口水,道:“这夜莺好生热闹。”
温客行微喘着平定气息,怨声道:“分明是猫头鹰。阿絮啊,从前有只猫头鹰……”
周子舒瞪他一眼,他便不再接着讲那渗人的故事。
两人微微喘息着,缓缓转头,在如水的月色中四目相对。目光盈盈,似有万千情绪流转,无需言语,彼此的心意仿佛已在这对视中交融。
温客行见周子舒露出水面,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忍不住轻轻戳了他一下,想逗逗他。周子舒立刻怒目而视,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温客行见势不妙,赶紧举起双手告饶,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等周子舒湿哒哒跟上岸边,远远地先开了口:“捡点干柴生堆火,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着。”
温客行一惊:“阿絮,你这是叫谁呢?”
周子舒回:“叫鬼呢!”
趁温客行去捡柴的功夫,周子舒解开外衫系带,刚脱下挂好,抬头却见那双含情眼凑近来,二话不说伸手便扒中衣领口。
“你伤口浸了水,得看看有没有恶化。”温客行语气急得发紧,指尖已触到衣襟下的绷带,借着查看伤势的由头,顺势将他半肩衣服扒了下来。那目光在肩头伤口上顿了顿,又似不经意滑过蝴蝶骨的轮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罢了,这人总归是刚从水里把自己捞上来的。这点逾矩,权当谢他这回救命之恩。没成想,他看了伤势还不算,指尖竟轻轻抚上那道新裂的伤口边缘,带着点笨拙的担忧。
周子舒一把捉住他的手,忽而玩心大起,也开始扒扯起他的衣服。温客行借机没站稳,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栽进他怀里。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耳红燥热。周子舒移开目光,将人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碎碎念叨:“温客行,你娘的!”
温客行又一次坑了周子舒,此次却格外殷勤。他支起竹竿晾好两人的外衣,拾掇干柴生起了火,还将所得的缠魂丝匣当作宝贝献给周子舒。
熊熊烈火燃烧正旺,映照在卸去易容的周子舒脸上,为那洁白的肤色增添了几分暖意。他的双眼如璀璨星辰般明亮,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缠魂丝匣。嘴唇呈粉润的浆果色,不笑时威严尽显,微微上扬嘴角,便生出无限明媚。头发因未干,只在头顶松松挽了个髻,其余的皆散于脑后。那发丝如墨般乌黑,又显得极为柔顺,让整个人都温柔起来。
温客行屈膝托腮,静坐在周子舒身旁。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眼前之人身上,满心陶醉,心中暗自感叹:“啧啧啧,当真是个极品美人……不,简直如天人下凡……这副眉眼,处处都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哈哈哈……最为重要的是,这眉眼只属于周子舒,那个我在这人间深深牵挂的周子舒,那个我在人间记忆里无比珍贵的亲人之一!”
不过,江湖上的周子舒可是天窗首领,天窗向来有进无出,他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温客行百思不得其解。
火堆的热度烤得人脸发烫,温客行那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让周子舒更加燥热难耐。终于,周子舒忍无可忍,开口道:“看什么看?”手中拿着一根燃着的木棍,作势要揍温客行。
温客行连忙求饶:“唉唉唉,阿絮,好了,我不逗你了。有酒吗?”
周子舒将身边的酒葫芦拿起,却被温客行一把夺过。他毫不客气地直接喝了一口,接着便对着酒葫芦运起内力。周子舒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温客行将酒葫芦归还,说道:“阿湘不在,也没有烫酒的器具。用内力催热,你且将就一下,总比冷酒强。”
周子舒接过酒葫芦,果然是热的。他想到刚刚温客行用过这葫芦,若直接喝,便如同……想到这里,顿觉不自在,赶紧用衣袖狠狠擦拭葫芦口。温客行看着他那别扭的模样,偷偷忍笑。
周子舒喝了一口酒,果然暖暖的。他看着温客行问道:“老温,你真的姓温吗?”温客行认得流云九宫步,认得白衣剑,认得四季山庄,还知晓他的姓名。直觉告诉周子舒,温客行极像他的一个故人,只是,四季山庄未能看好那个人,他们失去了联系,而那个故人并不姓温。
“我真没骗你。”温客行眼神中满是真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不觉得这个姓氏很适合我吗?”
周子舒一时难以分辨他所言真假,便继续端详手中的缠魂丝匣。
温客行说道:“这便是缠魂丝匣了。吊死鬼当年凭借这诡异莫测的缠魂丝匣横行江湖。没想到今日这哥们正式成了鬼,这宝贝倒便宜了咱们。”
周子舒仔细打量着手里的物件,却笃定地说:“那不是吊死鬼。”
闻言,温客行皱眉道:“哦?阿絮,你对鬼谷很了解啊?”
周子舒轻叹一口气,说道:“算不上吧。但那个人太过年轻。吊死鬼成名之时,他还是个娃娃呢。真正的吊死鬼又在何处?”
温客行自然知道答案——真正的吊死鬼已被他杀死。但他不能告诉周子舒,这里面藏着他的一个大计划。于是他说:“人对不对暂且不论,可这宝贝却是货真价实。倘若真的吊死鬼没有死,他的宝贝又怎会落入别人手中呢?”
周子舒试着打开缠魂丝匣,刚拧动上层,“唰”的一声,冒出一排锋利的刀刃。
温客行紧张地说:“唉,小心!这家伙需要以特定的方式开启,不然可能会自毁伤人。”
幸好周子舒反应敏捷,躲得干净,未伤分毫。
他再次盯着温客行的眼睛问道:“你当时既然已经清醒,为何对那假吊死鬼猛下杀手?很多疑问还需要从他身上得到解答。”
温客行又开始“表白”:“关心则乱,这你还不懂?”
以往温客行调戏他时言语轻佻,周子舒并不在意;可今日见他如此,便感到烦躁,轻哼一声:“老子饿了,老温,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你为何不自己去啊?”温客行不假思索地说道。
周子舒心想:“果然是只会动嘴的家伙。你不是总说喜欢老子吗?做点实际的事却磨磨蹭蹭。”随即,他轻轻皱眉,仿佛内伤发作般,面露痛苦之色。
温客行见他如此,连忙投降:“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计谋得逞,周子舒忍着笑,嘴角微微上扬。
温客行走了几步,回头望着专心摆弄缠魂丝匣的周子舒,感觉如在梦中般,自语道:“周子舒,他果然是……周子舒!”
是我的子舒哥哥,我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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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