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山顶下来时，夜已经深了。

车子驶过寂静的山道，远光灯劈开浓墨般的夜色，偶尔有晚归的虫豸撞在灯罩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言辞靠在副驾驶座上，车窗开着条缝，晚风卷着草木的清气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

“困了？”林渝偏头看他，仪表盘的光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可以睡一会儿，到了叫你。”

言辞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卡扣。山顶的星光还在眼前晃，林渝说“现在也是你的了”时，声音里的温度像余烬，在心里慢慢焐着。他偷偷抬眼瞥过去，林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腕随着转向的动作轻轻转动，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那个……”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秘密基地，为什么要告诉我？”

林渝转方向盘的动作顿了顿，车子平稳地拐过一道弯。“因为觉得你会喜欢。”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你不是说，以前放学总喜欢在操场待到天黑吗？”

言辞愣住了。那是上周补课间隙，他随口提过一句，说初中时总被留堂，等走出校门时天都黑了，操场空荡荡的，只有路灯陪着自己。没想到林渝记住了。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言辞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悄悄填满了，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漾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回到家时，客厅的落地钟刚敲过十一下。林渝替他把书包挂在玄关的挂钩上，指尖碰到书包带时，忽然“咦”了一声。

“这里怎么破了？”他拎起书包侧面，那里有个指甲盖大的破洞，布料被勾出几根细细的线头。

言辞凑过去看，才想起是运动会时被看台上的铁丝网勾到的。“没事，”他伸手想抢过来，“我明天自己缝一下就好。”

林渝却往后退了半步，把书包往臂弯里一夹：“你会缝？”

少年的耳尖腾地红了。他哪里会，不过是不想再麻烦林渝。“……我可以学。”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林渝低笑出声，转身往书房走：“等着。”

言辞站在原地，听见书房里传来拉开抽屉的声响，接着是剪刀开合的轻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走了过去，倚在门框上往里看。

林渝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落在他肩上，把浅灰色衬衫染成了暖融融的米白色。他正拿着针线穿针，左手捏着线头，右手举着针，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处理一份重要的合同。

“很难吗？”言辞忍不住问。

林渝抬眼瞪他，眼底却没什么怒气：“小孩子别捣乱。”话虽这么说，还是把穿好线的针递过来，“拿着。”

言辞愣了愣，伸手接过来。针尾系着淡蓝色的线，线头上还沾着林渝指尖的温度。

“去坐着。”林渝把书包放在膝盖上，从笔筒里抽出支黑色水笔，在破洞周围轻轻画了个圈，“等会儿就好。”

言辞搬了张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着林渝低头缝补。他的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点笨拙，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孩画的线。可他缝得很认真，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偶尔抬眼时，灯光会在他瞳孔里投下一点细碎的光。

“以前……你也给别人缝过东西吗？”言辞小声问。

林渝的动作顿了顿，针差点戳到手指。“没有，”他淡淡道，把线在指间绕了个结，“第一次。”

言辞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看着林渝指尖的线在布料间穿梭，忽然觉得那个小小的破洞，像是被什么温柔的东西细细密密地填满了。

“好了。”林渝把书包递给他，线尾打了个小小的结，“丑是丑了点，凑合用。”

言辞接过来，翻到背面看。淡蓝色的线在深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像某种笨拙的告白。他忽然笑了，把书包抱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不丑，很好看。”

林渝挑眉，没戳穿他的谎话：“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嗯。”言辞点点头，转身往房间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他，“林渝哥，晚安。”

林渝正在收拾针线盒，闻言抬头看他，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晚安。”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谁按下了快进键。

清晨的餐桌上，开始有了固定的两碗粥，一碟小菜。林渝会记得把言辞的牛奶热到刚好的温度，言辞也会在林渝晚归时，把客厅的灯留到最后一盏。他们依然很少有长时间的相处，林渝忙着开会、出差，言辞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试卷，可空气里流动的气息，却悄悄变了味。

周末的补课不再是沉闷的单向输出。言辞会主动提出自己的疑问，林渝讲题时，他会偷偷看他握笔的手指，看阳光如何在他睫毛上跳跃。偶尔林渝讲错了步骤，言辞会红着脸指出来，然后在林渝故作严肃的眼神里，憋不住笑出声。

“这道题，你上周不是刚讲过吗？”言辞举着数学练习册，指着其中一道几何题，“辅助线应该这样画。”

林渝凑过来看，肩膀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带着淡淡的雪松味。“哦？”他挑眉，“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就是忘了。”言辞肯定地说，拿过笔在纸上画了条虚线，“你看，这样不就简单多了？”

林渝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笑了：“是，你说得对。”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把少年的字迹染成了温暖的金色。言辞的笔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样的午后，安静得像一首没写完的诗。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那天，言辞是跑着回家的。

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校服外套敞开着，风灌满了他的胸膛。手里紧紧攥着的成绩单，边缘被捏得发皱，可那上面的名字和分数，却像跳动的火焰，烧得他心里滚烫。

“林渝哥！”他推开家门时，林渝正在客厅打电话，“我回来了！”

林渝对着电话说了句“先这样”，便挂断了。“怎么了？”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眼底带着笑意，“捡到钱了？”

言辞摇摇头，把成绩单递过去，手还在微微发颤。“你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进步了！年级排名……前进了五十名！”

林渝接过成绩单，目光落在排名那一栏，眼底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温柔的笑意。“不错啊，”他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要亮，“看来我的补课没白费。”

“是你教得好。”言辞红着脸说，脚尖在地板上蹭了蹭，“老师说……说我有希望考上重点线了。”

林渝放下成绩单，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那天晚上，林渝难得没有加班。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言辞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看他切菜、炒菜，听着油锅里滋滋的声响，闻着饭菜的香气，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像极了小时候在奶奶家看到的样子。

“明天想吃什么？”林渝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给你庆祝。”

言辞扒着碗里的米饭，含糊不清地说：“都可以。”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做的都好吃。”

林渝被他逗笑了，往他碗里夹了块排骨：“少吃点，小心噎着。”

吃完饭，言辞主动收拾碗筷，林渝靠在厨房门口看他。少年的动作还有点生疏，洗洁精的泡沫沾到了鼻尖上，像只偷喝了牛奶的小猫。

“需要帮忙吗？”林渝问。

言辞摇摇头，把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不用，马上就好。”

等他擦着手走出来时，林渝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轮廓描得格外柔和。言辞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腿。

“林渝哥，”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林渝翻文件的动作顿了顿：“下个月。怎么了？”

言辞摇摇头，没说话。其实他是想说，等林渝过生日时，他也要准备一份礼物，像林渝给她缝补书包那样，认真又笨拙的礼物。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响，还有墙上挂钟滴答的声音。言辞看着林渝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漫长得让人舍不得入睡。

第二天早上，言辞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见林渝站在客厅里接电话，眉头紧锁着，脸色不太好看。“……我知道了，马上过去。”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转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

“怎么了？”言辞下意识地问。

林渝穿外套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眼底的疲惫一闪而过：“公司有点事，我得去一趟。”他看了眼墙上的钟，“早饭在厨房，记得热一下再吃。”

“嗯。”言辞点点头，看着林渝急匆匆地换鞋，忽然想起什么，“林渝哥，你……你早饭还没吃。”

林渝已经拉开了门，闻言回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歉意：“回来再吃。”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言辞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玄关，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他走到厨房，看见锅里还温着的粥，还有盘子里没动过的煎蛋，忽然觉得那点温度，在偌大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单薄。

那天林渝没有回来吃午饭，也没有回来吃晚饭。

言辞把饭菜热了又热，最后还是凉了。他坐在餐桌前，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忽然想起林渝昨晚缝补书包时，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原来再厉害的人，也会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也会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晚上十点多，门终于开了。

林渝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来，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眼底布满了红血丝。“怎么还没睡？”他看见坐在客厅里的言辞，愣了一下。

“等你。”言辞站起身，声音有点哑，“我给你热了饭。”

林渝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用了，”他摆摆手，往卧室走，“我在外面吃过了。”

言辞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忽然追了上去：“林渝哥！”

林渝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你是不是不开心？”言辞小声问，手里还攥着桌布的一角。

林渝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温柔：“没有。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言辞看着他走进卧室，门轻轻关上的瞬间，他忽然觉得，林渝哥的秘密基地，或许不止山顶那一个。他心里一定也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装着疲惫和委屈，只是从来不肯说出来。

那天晚上，言辞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山顶，星光璀璨，晚风温柔。林渝坐在他身边，没有穿衬衫，也没有系领带，只是穿着简单的白T恤，像个普通的大男孩。他对着他笑，眼里的光比星星还要亮。

“林渝哥，”他听见自己在梦里说，“以后不开心了，也可以告诉我吗？”

林渝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那触感真实得不像梦。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言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点温度。他起身走到客厅，看见林渝已经坐在餐桌前了，面前摆着一碗刚盛好的粥。

“醒了？”林渝抬头看他，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快过来吃饭。”

言辞走过去坐下，看着林渝安静喝粥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又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林渝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试探，“周末……你有空吗？”

林渝抬眼看他：“怎么了？”

“我……”言辞的耳尖有点红，“我想请你去看电影。最近有部片子，听说挺好看的。”

林渝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忽然笑了。“好啊，”他点点头，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不过，得我请你。”

言辞愣住了，随即也笑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餐桌上，把那碗温热的粥，染成了暖融融的金色。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像春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生长着，缠绕着，再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