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项链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太宰治掌心，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安室透将它放在早餐桌洁白的亚麻桌布上时，那细微的“嗒”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金发青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管家式微笑，仿佛卸下的不是贴身佩戴多年的遗物，仅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您的信物。”安室透的声音平稳得像在报菜名，同时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蟹粥推到太宰面前，澄黄的蟹膏在乳白的粥面上晕染开诱人的色泽。

太宰没有看粥，目光牢牢锁在对方脸上，试图从那片平静的紫灰色深潭里挖出一点波澜。什么都没有。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快如闪电，不是去拿项链，而是精准地探向安室透的后颈——那个被衬衫领口半遮半掩的位置。

安室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精密仪器。太宰的指尖触到了那微凸的皮肤，一个细小的、冰冷的条形码烙印。指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在他触碰到的刹那强制放松下来，快得像是幻觉。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训练反应，是身体在背叛意志之前就被更深的指令所覆盖。

“组织超市的……打折商品？”太宰歪着头，指尖恶意地在那小小的条形码上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凸起，像一块嵌入血肉的异物标记。

安室透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脸上完美的面具纹丝未动：“一个方便管理的编号而已，太宰先生。您的粥要凉了。”

《书》在太宰脑中低语：【他在说谎。这不是管理，是所有权声明。】

‘闭嘴。’太宰在心里冷哼，指尖却像被那烙印的冰冷黏住，没有立刻收回。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厌恶与某种病态吸引力的感觉攫住了他。这个人，和他一样，是怪物。

组织的秘密实验室位于总部地下深处，入口伪装成一部需要三重生物识别的老旧货运电梯。电梯下降时发出沉闷的呻吟，空气里的消毒水气味越来越浓，冰冷刺骨，几乎能冻僵人的骨髓。太宰治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风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身边面无表情的安室透。金发青年的侧脸在惨白的顶灯下显得毫无生气，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后陈列在冰柜里的蜡像。

“害怕吗，安室先生？”太宰故意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冰冷的耳廓。

安室透目不斜视，声音平稳无波：“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太宰先生。无论在任何地点。”

“包括这里？”太宰环顾着走出电梯后映入眼帘的景象——惨白的走廊，厚重的铅灰色防爆门，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一切都散发着非人的冰冷和秩序。

“尤其在这里。”安室透回答，紫灰色的眼眸直视前方，没有丝毫偏移。他刷开一扇厚重的合金门，门内是更深的寒冷和仪器低微运行的滴答声。

实验室内部的空间巨大而空旷，中央放置着一个类似牙科治疗椅的银色金属躺椅，连接着复杂的管线，上方悬着半球形的扫描仪，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几个穿着严密防护服、面目模糊的研究员如同幽灵般无声移动着。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化学药剂的味道。

“欢迎，治君。”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响起。BOSS坐在角落一张舒适的皮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古籍，仿佛置身于某个宁静的书房而非核心实验室。他看向太宰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纵容暖意，“透君已经告知我你们的……小交易。需要我提供什么协助吗？”

“父亲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呢。”太宰甜甜一笑，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只需要借您的玩具躺椅用一下，还有……”他指向安室透，“他。”

BOSS宽容地点头，如同纵容孩子摆弄昂贵玩具：“当然。透君，配合治君。”

“是。”安室透的声音毫无起伏。他径直走向那张冰冷的金属躺椅，动作流畅地躺下，任由研究员上前固定他的手腕和脚踝。金属搭扣锁紧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异常刺耳。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金色睫毛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两小片阴影，平静得如同即将入睡。

太宰走到躺椅旁，俯视着安室透那张完美却空洞的脸。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没有犹豫，直接覆上了对方后颈那个冰冷的条形码烙印。微凸的触感清晰传来，像一枚耻辱的印章。

“开始了哦，安室先生。”太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的“无效化”能力无声无息地发动。这不是治疗，是入侵。

指尖下的皮肤骤然绷紧！安室透的身体猛地一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被束缚带死死地按回冰冷的金属躺椅。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颤动。太宰的意识像一柄冰冷的手术刀，强行切入了那片被组织精心封锁、清洗过的记忆荒原。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然后是被强行撕开的刺眼光亮。

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裹挟着尖锐的痛感，狠狠扎进太宰的脑海：

冰冷的针头， 视野低矮而摇晃。一双戴着乳胶手套的大手粗暴地按住一个瘦小、正在拼命挣扎的孩子。孩子有着罕见的紫灰色眼睛，此刻盛满了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死死盯着逼近的、闪着寒光的注射器针头。针尖刺入皮肤的剧痛感清晰地传递过来，伴随着孩子绝望的呜咽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药剂推入血管，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冰冷麻木。孩子的眼神开始涣散，恐惧被一种空洞的茫然取代。太宰认出了那双眼睛——属于年幼的降谷零。

靶场的硝烟，画面急速切换。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封闭空间里反复撞击耳膜。少年时期的安室透（或者说，被赋予了这个名字的“零”），面无表情地站在靶位前。他戴着隔音耳罩，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空洞得惊人。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手中的伯莱塔92F稳定得可怕，每一次扣动扳机都精准得毫厘不差。旁边的黑衣教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记录着：“移动靶，头部命中率，百分之百。情感干扰测试，零反应。” 少年的嘴角似乎想要扯动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漠然。

虚假的暖阳， 一片模糊的金色光晕。警校宿舍？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身影围坐在一起，大声谈笑。其中一个有着灿烂黑发、笑容极具感染力的青年（诸伏景光？）用力拍着“降谷零”的肩膀，递给他一瓶饮料。“零，你这家伙太拼命了！” 笑声爽朗。画面中的“降谷零”也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阳光、真诚，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然而，在太宰的“视野”深处，在降谷零那虚假笑容的瞳孔最底层，他清晰地“看”到一片冰冷的、无机制的漠然，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那不是融入，是完美的表演。这阳光下的友情，是组织为他精心设计的角色和舞台。

“清理”的指令。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合成电子音在记忆碎片的核心处响起，带着绝对的权威：“代号‘零’。任务：潜入警视厅公安部。目标：获取核心机密，清除潜在威胁。身份：降谷零。过往记忆：深度封存。执行指令：完美融入，绝对服从，直至最终回收。” 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钢印，深深烙在每一片记忆的残骸之上，覆盖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

太宰治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这不是对血腥的厌恶，而是对那种系统性的、彻底的人格抹杀和重塑的生理性反胃。他看到的不只是痛苦，更是一个鲜活的人如何在组织的熔炉里被锻打、扭曲，最终变成眼前这个没有过去、只有任务指令的完美工具——安室透。那些警校的阳光和友谊，不过是组织为他披上的一层华丽又虚伪的人皮。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呻吟从躺椅上传来。

太宰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灼伤。指尖还残留着那片记忆荒原的冰冷和粘腻感。他低头，看到安室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紫灰色的眼眸里，不再是完美无瑕的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近乎崩溃的情绪——被强行撕开伪装的剧痛，记忆被粗暴翻搅的混乱，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对自身存在本身的茫然和恐惧。汗珠浸湿了他额前的金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束缚带深深勒进他的手腕，留下刺目的红痕。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他死死地盯着太宰，那眼神不再是管家的温顺，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露出獠牙的困兽，带着原始的、无法控制的攻击性。

“看够了吗？”安室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濒临失控的颤抖，“我的……表演？” 最后两个字，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自我厌恶。

太宰治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转身，踉跄几步冲到实验室角落的一个金属垃圾桶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书》在他脑中发出尖锐的、近乎癫狂的笑声：【看到了吗？这就是完美的作品！比你的绝望更纯粹！他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件武器！】

‘闭嘴！’太宰在脑中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扶着冰冷的金属桶壁，努力平复着翻腾的胃部和混乱的思绪。他以为自己是深渊，却猝不及防地窥见了另一片更冰冷、更死寂的荒原。

BOSS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很难受吧，治君？”老人的声音充满了理解的慈爱，仿佛看着孩子第一次目睹世界的残酷，“透君承载的，是组织最核心的意志。他的‘纯粹’，是无数心血淬炼的结果。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最完美的利刃，指向组织需要的地方，包括……守护你。”

太宰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湿意。他看向BOSS，老人眼中那份真挚的宠爱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和扭曲。正是这份“宠爱”，纵容着他一次次在死亡边缘试探，也同样是这份“宠爱”，制造出了安室透这样的怪物。

他又看向躺椅上的人。研究员已经解开了束缚带。安室透坐了起来，低着头，金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正在慢慢整理自己凌乱的衬衫袖口，动作一丝不苟，只是手指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那短暂的失控和痛苦似乎正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重新封印。实验室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孤绝而冰冷的轮廓。

“透君，”BOSS温和地开口，目光落在安室透身上，“带治君回去休息吧。他需要一顿舒适的早餐来平复心情。”

安室透的动作顿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痛苦、茫然和攻击性都已消失无踪，重新戴上了那副完美无缺的管家面具，温和、恭顺、滴水不漏。只是那双紫灰色的眼睛深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褪去的血丝，如同精美瓷器上无法修复的冰裂纹。

“是，BOSS。”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对太宰不适的关切。他站起身，走到太宰身边，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太宰先生，我们回去吧。您的蟹粥……应该需要重新热一下了。”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刚才实验室里那场触及灵魂的窥探和随之而来的崩溃从未发生。只有太宰，和他脑中狂笑的《书》，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久地撕裂了。那道完美的面具上，裂痕已现。

太宰看着安室透伸出的、做出引导姿势的手，那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忽然扯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容，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疯狂：“好啊……不过安室先生，下次‘早餐’，请务必……多加些糖。” 他意有所指地舔了舔嘴唇，目光扫过安室透后颈被衣领重新遮掩的位置。

安室透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完美的温顺覆盖：“如您所愿，太宰先生。”

惨白的实验室灯光下，两个同样被深渊浸染的灵魂，在Boss慈爱的注视下，走向那顿注定食不知味的“殉道者的早餐”。交易刚刚开始，而通往彼此地狱的道路，已在脚下无声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