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粟由福时带到偏殿,这里算不上精巧,但阳光很好,窗户落在床边,可以将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已经很好了,比以前好多了。”徐粟默想。然后福时客气了几句便退下了。
徐粟其实很想一直留在这里,准确来说应该是奢望。他也挺喜欢现在的身份的,享受每天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那种暗不见天的日子谁想回去呢?躺在床上,困意再次袭来,徐粟就着暖暖的阳光没有一丝警惕地睡着了。
【十年前京城】
抬头望,灰蒙蒙的天下着细雨,划过身体留下一道道伤疤,它会把人身上的血液带走,汇成河流,流过这里每一寸土地,淹没这个国家的全部领地。只剩战场上将士和无辜百姓的无声呐喊,被深埋在地下,被滚滚江水击打。等他们都流进海里,也就不会有人记得他们。
那是北方的蛮族,他们是一群无比残忍的人。他们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会变成焦土,无论将士或百姓,都被他们视为敌人。只要对上他们的眼睛,相当于被下了死刑,顿时鲜血喷出,染红衣裳,染红雨水,模糊了视线,于是周围遭遭都变成了戏剧,砍人的戏码真实上演,最终也谢幕得快。
水声滴答,从房顶落下,从旗帜落下,从木桌落下,流入砖缝,仿佛试图掩盖这一切,七天七夜,滴答不停,砖缝中的罪证终于溢出来了,再也藏不住了。
奔腾的马蹄声呼啸而来,带来迅疾的寒风,带走了生命。
照映着蛮人丑恶嘴脸的大砍刀一起一落间荒谬地了结了徐粟一家的生命,和这城里其他人一样,变成蛮人铸造的亡人塔。在这里,面对不讲礼义,没有人性,粗鲁野蛮的人,任何权势和财富都挽救不了死亡的命运。
他们冲进府邸,恐惧和痛苦还未感知,人们就看到自己的身体上没了脑袋,眼睛直瞪着,试图捡回身躯。刀轻轻一挥,就有无数人头落下,像一件轻松的事,如同收麦子一样。而那砍刀的寒光是人们痛苦的呻吟。
徐粟被哥哥关在柴房的木箱里,他明白哥哥为什么要把他关进箱子里:有蛮族入侵,他们在屠城。因为外面惊慌和痛苦的叫声一层一层传来,像水上的波纹,直逼徐府。
他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不敢动,哥哥让他别出声,他不想给哥哥添麻烦。府里十分混乱,因为起初谁都不相信敌人会攻进城里,会肆无忌惮的挥刀,朝廷会如此无能……早早逃到西边了。马蹄声越来越近,这附近住的都是世家大族,城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不知道朗山有没有躲好。”朗山是徐粟要好的玩伴。徐粟很担心,因为他总是喜欢乱跑。
“啪——”大门被猛的撞开,然后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蛮人在大吼,语气杀气腾腾的,那是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像是海上汹涌的浪潮,黑色的浪潮,在电闪雷鸣间,在风云涌动间,迅速地包裹了大地,吞噬贝壳,卷走海蟹,留下的只有裸露的沙砾和坑坑洼洼的洞。
像蹴鞠落地的声音,然后轱辘轱辘地滚远了。
他听到了,很清晰地听到了。隔着柴房的门,再穿过一条小道,在花园前的庭院里,是人的恐惧的尖叫。那声音全部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就像坟地里孤魂野鬼的呐喊,那是对死亡深渊无力的挣扎。慢慢地,声音飘远了,听不到了,它们被死亡拉走,四周只剩无尽的空寂和一片黑色的世界。
徐粟的眼前越来越黑暗,以致他都有些忘了眼前的色彩。他只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中,无法动弹,只能在脑海中描摹黑色流动的情景。那是一幅令人惊骇,血腥而无人性,甚至毫无逻辑的画面。它们在黑幕中激情上演,并深深地镶嵌进现实的框架。
“彭,彭,彭——”
巨大而沉重的心跳牵动着徐粟的每一根神经,让他的汗毛耸立,让他的指尖没了触觉,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形状。徐粟的神思来回跳转,他的耳朵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妖怪,是这里死去的人的魂魄,一直在他的耳朵里大声嘶叫。那是徐粟不能承受的躁动。他拼命摆脱那痛苦,耳边得了一时安静,又再次被那叫声扯着神经,痛楚遍及全身,心脏疼得要逃离这身体。
不,不——
徐粟根本没听见什么声音,四周安静得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这年纪也许不懂,他不懂这些感受。
他没动一根手指,却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划过脸颊,流过脖颈,刺激着泪腺分泌。他想他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也许是箱子里的空气太过稀缺,他实在受不住了,于是疯了似的跑出去。撞翻了柴火,掠过后院的野草,穿过漫长的小道和花园。那里的花开的正好,可他的眼睛仿佛没有什么用了,眼前变成了一片虚无飘渺的白。他只是疯了似的往前跑,跑到前院,焦急地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了,看看是什么让他的身体分裂,是什么让他的心神失控。
“不,千万不要,绝对不能是那样,把我杀了也行,让我和他们一起死也罢,千万不要如我想的那般……”徐粟喘着粗气,风划得眼睛生疼,但他不敢停下,一刻不停歇地跑。
又是一片死寂,徐粟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这种感觉让他心颤:他仿佛变成了鬼魂,失去了肉身,还有未完成的牵挂所以还流连在人间,苦苦追求,却又迷了路。环在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无视他,他已然不属于这里了,他应当逃离这里,对,他应当接着跑,跑出去。
“我怕是已经死了,死在那些野人的刀下,我的家人呢?我们死在一处死在一时,现在也因当在一处才对。他们在哪里?我为什么找不到他们?”徐粟的泪没有停歇过,他的眼睛干涩而通红,布满血丝,恐怖而狰狞。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阿公!阿母!你们在哪,我找不到……”徐粟大吼,他费了全部力气却得不到回应。
“阿公,阿母!求求你们来找我吧,我再也不往外跑了……”
“阿公,阿母,别丢下我……”
徐粟的声音愈来愈小,连风声也盖不住。他的步履愈发艰难,有些结局早已注定。他明白。从他躲进木箱之前,也许更早。
那院子在他眼前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倒在地上的人横七竖八,占满了整个院子,各自狼狈着。
他们大多没有全尸,肉和骨都裸露在外,悲惨得像屠宰场里的家禽。
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他们被残忍的动物压迫成了动物。
徐粟站着,他只能站在那,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帮他们拼接身体,无法将它们安葬,也无法替他们报仇,替他们杀死那些野蛮的禽兽。眼前血红的一片,将天空也染成了血红的模样,是上天也为他们流泪。
眼泪再一次翻涌,在干涩的眼眶里,那红色刺激得他眼睛火辣辣地痛,让他忘记本该痛苦的原因。
院子里的血流到徐粟脚边,慢慢停下了。
那是他找的家人。
他们回来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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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