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邻居便利店”的红蓝招牌在城中村灰蒙蒙的底色里,像个永不疲倦的心脏,二十四小时搏动着微弱的光。老板姓陈,五十出头,身材不高,微微发福,顶着一头自来卷的灰白短发,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嗓门洪亮得像自带扩音器。街坊邻居都叫他老陈,或者干脆喊一声“陈胖子”。
肖战第一天穿着便利店那身深蓝色、印着“好邻居”字样的廉价制服出现在柜台后时,老陈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最后目光落在他过分年轻甚至带着点学生气的脸上,眉头一拧:“啧,毛头小子?能熬夜不?别干两天就喊累跑路啊!”
“能熬,陈叔。”肖战站得笔直,声音不大却清晰。他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能养活两个人的微薄薪水。
老陈没再多问,大手一挥:“行!那就试试!夜班,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工资月结,试用期八百!”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肖战洗得发白的旧T恤领口,又加了一句,“管一顿宵夜,卖剩下的盒饭,不嫌弃你就自己热热吃。”
这“管一顿宵夜”,成了肖战和王一博最初日子里,除了泡面之外最重要的油水来源。便利店的盒饭过了晚上九点,基本就无人问津。老陈是个爽快人,或者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每次快到打烊的点,他一边骂骂咧咧地整理着卖不出去的盒饭,一边就会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把一个沉甸甸的塑料饭盒“哐当”一声砸进正在埋头擦拭货架的肖战怀里。
“喏!臭小子!”老陈嗓门震得货架上的泡面桶都嗡嗡响,“赶紧拿走!再放下去就他娘的馊了!喂猪都嫌!”他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拉下那扇锈迹斑斑的银色卷闸门,发出刺耳的“哗啦”声,隔绝了外面夜市的喧嚣。
肖战每次都被砸得一个趔趄,怀里抱着还带着点温热的饭盒,看着老陈那粗声粗气却掩不住一点别扭关心的背影,心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他默默地把饭盒放进自己带来的旧布袋里,然后更加卖力地干活。冰柜结了厚厚的霜,他拿着铲刀一点一点耐心地铲干净,擦得玻璃门锃亮;货架最顶层积了灰,他踩着小板凳,仔仔细细地抹;收银台角落堆积的纸箱,他不用老陈吩咐,就主动拆开压扁捆好,整整齐齐码在店后的小巷口,等着收废品的来。
“叔,”有一次,肖战擦着冰柜里层顽固的奶渍,头也不抬地说,“下回要是牛奶快到日子了还没卖完,您提前跟我说,我帮您处理掉。”他知道,临期牛奶老陈通常只能倒掉,也是损失。
老陈正叼着烟清点零钱,闻言动作一顿,抬起眼皮扫了肖战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嘁”:“处理?怎么处理?你小子喝得完?少在这充大头蒜!赶紧擦你的冰柜,擦完滚蛋!回去喂你弟去!别在我这儿磨洋工!”他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语气依旧凶巴巴,但肖战却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肖战也弯了弯嘴角,不再多说,只是手下擦拭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了。冰凉的寒气透过抹布沁入指尖,心里却是温热的。他知道,老陈的“喂猪”和“滚蛋”,就是他能给的最大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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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博的学籍问题,是肖战跑断了腿才解决的。得益于孤儿院林院长最后的帮忙,以及王一博本身在原来学校优异的成绩证明(虽然转学中断了),加上九年义务教育政策的保障,他终于插班进了城中村附近的一所公立初中。更让肖战惊喜和松了口气的是,因为王一博入学测试成绩极其突出,学校不仅免除了他的学杂费,还给了他一份数额不算多,但足以覆盖基本书本费的奖学金。
第一次拿到那张印着奖学金金额的通知单时,肖战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来回踱步,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一把揽过正趴在矮脚方桌上写作业的王一博,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小子!真给哥长脸!晚上加餐!哥去买半只烧鸭!”
王一博被他揉得脑袋发晕,挣扎着抬起头,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亮光。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写作业,笔尖落在本子上的沙沙声,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日子似乎就这样在便利店昏黄的灯光、城中村嘈杂的市声、还有出租屋那盏滋滋作响的灯泡下,磕磕绊绊却也带着点微光地往前流淌。肖战上着他的夜班,白天补觉,下午去接王一博放学,然后回家做饭、督促他学习。王一博的话依旧很少,但肖战能感觉到,那层厚厚的冰壳,在“家”这个狭小却稳固的避风港里,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融化着。他会主动把写完的作业本推到肖战面前让他检查,会在肖战累得在椅子上睡着时,把自己的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直到那个飘着零星小雨的夜晚。
肖战值完夜班,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便利店。凌晨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凉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他像往常一样,拐进通往出租屋的那条狭窄巷道。
远远地,他就看见路灯杆子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王一博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背着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微微弯着腰,在路边一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桶旁摸索着什么。
肖战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住。
只见王一博费力地从垃圾桶边缘的缝隙里,拽出一个瘪掉的矿泉水瓶,塞进手里拎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装过大米的白色蛇皮袋里。接着,他又踮起脚,半个身子几乎探进垃圾桶敞开的盖子下,手臂在里面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他掏出来几个沾着污渍的易拉罐,也塞进了袋子里。蛇皮袋因为里面硬物的碰撞,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凌晨巷道里格外清晰。
昏暗的光线下,男孩瘦小的身体在巨大的垃圾桶旁显得那么单薄。他校服的袖口和肩膀蹭上了垃圾桶边缘黑乎乎的污垢,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额角。他低着头,专注地翻找着,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对周围的一切,包括巷口站着的肖战,浑然不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心疼、愤怒和深深无力的酸楚,瞬间冲垮了肖战所有的疲惫!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胸口闷得发疼!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
“王一博!”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在寂静的巷道里炸开!
正踮着脚、半个身子还在垃圾桶里的王一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僵,猛地缩回手,转过身来。看到几步之外、脸色铁青的肖战,他黑亮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惨白。他下意识地把那只沾着污渍的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蛇皮袋口也猛地收紧,仿佛想把它藏起来。
肖战几步就跨到他面前,带着一身寒气。他根本不给王一博任何解释的机会,一把夺过他死死攥着的蛇皮袋!动作粗暴而急切,带着一种被背叛和心疼交织的怒火!
粗糙的蛇皮袋边缘,不知是哪里裂开的铝皮或者尖锐的塑料茬口,在肖战用力夺过的瞬间,狠狠地划过了他的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肖战“嘶”地吸了口冷气,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他看到自己掌心被划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正迅速渗出鲜红的血珠。
但这手上的刺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肖战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男孩。他晃了晃手里那个沉甸甸、叮当作响的蛇皮袋,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嘶哑,像砂纸在摩擦:
“这是什么?嗯?王一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放学不回家!蹲在垃圾桶旁边!翻这些脏东西!”
“奖学金不够你买习题册了?!还是你觉得……”肖战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和愤怒,“还是你觉得你哥我!养不起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空旷的巷道里带着回音。王一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吼声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沾了泥污的旧球鞋鞋尖,小小的肩膀缩着,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藏到身后的那只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雨水细密地落下来,打湿了肖战额前的碎发,也打湿了王一博低垂的睫毛。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蛇皮袋里易拉罐偶尔碰撞的轻微“叮当”声,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肖战以为他又要用沉默对抗一切,怒火几乎要烧毁理智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声音,如同蚊蚋般,从王一博死死低垂的脑袋下飘了出来。
声音很轻,很闷,被雨声和巷道的寂静衬得格外清晰。
“……想给你买件新衬衫。”
肖战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痛心疾首,在这一瞬间,被这轻飘飘的、带着哭腔的七个字,彻底冻结、击碎、化为齑粉!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掌心的刺痛感消失了,耳边的雨声消失了,手里沉甸甸的蛇皮袋也仿佛失去了重量。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七个字,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
想给你买件新衬衫……
给他……买新衬衫?
肖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身上穿着的,正是便利店那件深蓝色的、印着“好邻居”字样的廉价制服。这件衣服他只有两件,轮换着穿,洗得次数太多,领口和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颜色也褪得发白。他从来没在意过,能蔽体,能干活就行。
原来……原来这个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这个他以为需要自己倾尽全力去保护、去供养的孩子,每天看着他穿着这件破旧的工作服早出晚归,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个?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冲上鼻腔,冲上眼眶!又酸又涨,烫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
他刚才在吼什么?他在愤怒什么?他在质问什么“养不养得起”?
原来这个孩子,在用他自己笨拙的、甚至有些卑微的方式,想要“养”他?想要回报他?哪怕是用捡垃圾这种……这种让肖战心疼得快要窒息的方式?
巷口的风裹挟着潮湿的雨丝吹进来,吹在肖战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反而带着一种灼人的烫。他看着眼前那个依旧死死低着头、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微微耸动的瘦小身影,看着他校服上蹭到的墙灰和污渍,看着他紧攥的、沾满垃圾桶污垢的小手……
肖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蛇皮袋的手。那个沉甸甸、叮当作响的袋子“噗”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他蹲下身,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没有去碰王一博紧攥的拳头,也没有去碰他沾了污渍的衣袖,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落在了男孩那柔软却湿漉漉的发顶上。
掌心传来的触感冰凉而湿润,还带着垃圾桶沾染的、并不好闻的气味。但肖战毫不在意。
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汹涌的酸涩。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比刚才的怒吼更清晰地传入王一博的耳中:
“傻小子……”
“哥的衣服,还能穿。”
“你的手……”肖战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拿笔,考第一的。”
“不是用来翻垃圾桶的。”
“听见没?”
王一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轻柔的话语烫到了。他终于抬起了头。
昏黄的路灯光混杂着冰冷的雨丝,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总是黑沉沉、像结着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冰壳彻底碎裂融化,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滚烫的液体。长长的睫毛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打湿,黏在一起,狼狈不堪。清澈的泪水毫无阻碍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肆意流淌,冲开了脸上蹭到的污痕,留下两道蜿蜒的水迹。
他死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细碎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直直地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肖战,里面翻涌着委屈、倔强、无措,还有……一种被看穿心思后,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耻和……释然?
肖战看着这张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小脸,看着他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光芒,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软,疼得无法呼吸。他再也没办法维持那点强装的镇定,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用指腹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男孩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冰冷湿痕。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别哭了……”肖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哥……知道了。”
“以后……不许了。”他重复着,语气却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心疼的恳求,“答应哥?”
王一博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双被泪水浸泡过的黑眸,深深地望着肖战。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沉重,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他没有再咬嘴唇,任由那滚烫的液体冲刷着脸颊。只是这一次,那泪水里,似乎少了几分绝望的冰冷,多了几分滚烫的委屈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
巷口的风,卷着雨丝,依旧带着灼人的温度。肖战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印着“好邻居”字样的廉价制服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了王一博单薄而湿透的校服外面。宽大的外套带着肖战的体温和便利店特有的、淡淡的泡面与关东煮混合的气味,瞬间将男孩包裹住。
他捡起地上那个沉甸甸、叮当作响的蛇皮袋,看也没看,直接走到旁边的垃圾桶旁,“咚”地一声丢了进去。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拽,而是摊开掌心,递到王一博面前。
掌心那道被铝皮划破的细口子,在路灯下渗着一点暗红的血丝。
王一博的目光落在肖战掌心的伤口上,身体又是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自责。
肖战却像是没看见,只是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回家。”
王一博的视线在肖战摊开的、带着伤口的掌心和他沉静却温柔的眼睛之间,来回逡巡了几秒。终于,他那只一直藏在身后、沾满污垢的冰凉小手,迟疑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慢慢地伸了出来,避开了肖战掌心的伤口,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肖战同样冰凉却带着力量的手指。
一大一小两只同样沾着污渍和雨水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肖战用力回握了一下,将那小小的、冰凉的手掌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牵着他,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湿漉漉的地面,走进了那条依旧昏暗、却仿佛被某种微弱却执拗的光亮照亮的巷道深处。
身后,垃圾桶里那个装着易拉罐和塑料瓶的蛇皮袋,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无人知晓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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