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人的脊梁。细密的雨丝像冰冷的针,无声地扎在黑色的伞面上,也扎在每一个前来送别的人心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和百合花混合的气息,甜腻又哀伤。
我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西装,像个僵硬的木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眼前那方小小的墓碑,冰冷地刻着顾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顾枕同志,生前待人温和,工作勤勉……” 司仪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幕中飘荡,空洞而遥远。那些关于他“温和”、“勤勉”的赞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脑子里只有他最后写下的字迹:“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我此生最安心的时刻。”
安心?
他现在躺在冰冷的棺木里,枕着的,是永恒的黑暗。还安心吗?
人群肃穆地鞠躬,放下白色的菊花。花瓣沾了雨水,很快变得沉重、凋萎。顾阿姨哭得几乎昏厥,被顾叔叔搀扶着,那个曾经暴怒地将儿子赶出家门的男人,此刻佝偻着背,脸上是深刻的、无法弥补的悔恨和苍老。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复杂的痛楚和一丝……也许是同病相怜的悲凉。我们都失去了他,以不同的方式。
我没有哭。眼泪似乎在那个听到刺耳长鸣的夜晚就流干了。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墓碑,盯着那个被雨水冲刷的名字——顾枕。这两个字,曾经是我舌尖滚烫的甜蜜,是我心口滚烫的烙印。如今,它们成了刻在石头上的冰冷符号,成了压在我灵魂上、永世无法卸下的枷锁。
葬礼结束后,世界并没有恢复运转。时间对我而言,失去了意义。我像个幽灵,游荡在我们曾经精心布置的新居里。阳光依旧会洒满地板,空气里却再也没有咖啡的香气,只剩下灰尘和陈旧的味道。墙上的照片被我取了下来,反扣在抽屉深处——我不敢看,怕看到照片里他鲜活的笑脸,那会让我瞬间崩溃。
领养机构的邮件安静地躺在邮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承诺。我连点开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关于“热闹”的梦,随着顾枕的离去,彻底碎了。
行尸走肉。
这就是我。
机械地上班,机械地下班,机械地吞咽食物,机械地呼吸。同事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顾枕的话题,看我的眼神带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成了一个活着的墓碑,提醒着所有人死亡的重量。
直到那天,一个阴沉的周末下午。我麻木地回到那个曾经是我们的、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家”。视线落在顾枕的床头柜上。那个最底层的抽屉,像一块未愈合的伤疤,无声地召唤着我。
我慢慢地走过去,像靠近一个危险的禁区。手指颤抖着,拉开了抽屉。里面依旧是那叠厚厚的医院收据、止痛药处方,像一座记录着痛苦和徒劳努力的小山。而压在最下面的,就是那本墨绿色的皮质日记本。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我把它拿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他最后残留的温度。我走到窗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这是顾枕生病后,我最常坐着守候他的位置。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我翻开了日记本。这一次,我没有停留在童年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我一页一页,缓慢地、仔细地读下去。
我读到了那个被我叫“小姑娘”而气哭的男孩的委屈。
读到了他因为我把最后一块巧克力让给他,偷偷在日记里写下的“杨铭哥最好”。
读到了他哮喘发作被我背去医务室时,攥着那颗汗湿的薄荷糖,心里想着“一定要给杨铭哥,他嘴角破了”。
读到了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下那张我随口提过的球星卡时的雀跃和紧张。
读到了他躲在房间里,一遍遍画我的侧脸时,笔尖流淌出的、无法言说的悸动和酸涩。
读到了大学那个橘子汽水味的吻后,第二天他躲在被子里,激动得一夜未眠,在日记里反复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读到了他决定向家里出柜前夜,写下“我不怕被打断腿,我只怕杨铭哥失望”的忐忑和坚定。
读到了他被赶出家门,缩在冰冷楼道里濒临窒息时,最后残存的念头是“杨铭哥……救我……”
读到了我们搬进新居那天,他看着阳光洒在地板上,写下“这里就是家了,和杨铭哥的家”时,那份沉甸甸的幸福。
读到了确诊那天,他在巨大的恐惧中,颤抖地写下“杨铭哥的眼睛红了,我不能哭,不能让他更难过……”
读到了化疗的痛苦让他夜不能寐时,他咬着牙写“再忍忍,杨铭哥在呢……”
读到了他最后的日子,那些被病痛折磨得意识模糊时,依旧断断续续写下的、破碎的句子:
“阳光……真好……”
“杨铭哥……瘦了……”
“想……回家……”
“疼……但不想……让杨铭哥……看见……”
“下辈子……换我……先找到你……”
最后,是那几行力透纸背的字,那封写给我的、最后的信:
“杨铭哥,枕着你的名字入眠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我此生最安心的时刻。
谢谢你找到我,护着我,爱着我。
别哭。我只是先睡一会儿。
记得带我回家。”
日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像终于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冲破喉咙,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泪水汹涌而出,烫得吓人,浸湿了裤腿,砸在地板上。
“啊——!!顾枕——!!”
我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对着虚空发出绝望的嘶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疼得无法呼吸。那些字字句句,那些被我忽略的、被他藏起来的深情、恐惧、痛苦和最后的温柔,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我凌迟。
他枕着我的名字安眠。
我却连他最后想回的那个“家”,都没能带他回去。
哭到力竭,哭到眼前发黑,我才慢慢抬起头。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着繁华喧嚣的轮廓。这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我抹了一把脸,冰冷一片。目光落在摊开的日记本最后一页上。那个“记得带我回家”,像一道无法回避的命令。
第二天,我请了长假。带着顾枕的骨灰盒,还有那本日记本,驱车回到了那个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我们童年时的旧宅区。
岁月变迁,当年的红砖小楼大多已被崭新的公寓取代。只有那条小河还在,水流缓慢浑浊。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顾枕家当年的位置,现在已是一片待建的空地。唯有空地边缘,一棵粗壮的老槐树还顽强地伫立着,枝干虬结,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就是这棵树下,我第一次骂他“像小姑娘”。
就是这棵树旁,我塞给他一盒饼干,约定一起上学。
就是这棵树的枝干,成了我翻窗给他送药的秘密通道……
树下,一株瘦弱的樱花树苗在风中轻轻摇曳。那是顾枕刚搬来时,他父亲种下的,说是象征着新的开始。如今,樱树还在,种树的人家却早已搬离,物是人非。
就是这里了。
我蹲下身,在老槐树和樱树苗之间,用双手一点点挖开冰凉的泥土。泥土湿润,带着深秋的寒意。我小心翼翼地将顾枕的骨灰盒放进去,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他。然后,我拿起那本墨绿色的日记本,指尖拂过封面上被摩挲得发亮的痕迹。这里面装着他短暂的一生,装着他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委屈、勇敢和最后的嘱托。
我将日记本端正地放在骨灰盒旁边,让它紧贴着他。这样,他就能永远“枕着”那些写满我名字的、承载着他所有安心时刻的字句了。
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掩埋了盒子,也掩埋了那本日记。当最后一捧土盖好,我用手掌将它压实。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泥土,仿佛也触碰到了他最后冰冷的额头。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冰冷刺骨。我跪在小小的土堆前,像一座被雨水冲刷的、沉默的雕像。
“顾枕……” 我的声音嘶哑,被雨声吞没大半,“……家……我们回家了。”
风穿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株樱树苗在细雨中微微颤抖着,嫩绿的叶子沾满了水珠。
我伸出手,掌心轻轻覆在冰凉的泥土上,感受着下面那方小小的天地。雨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混着眼角滑落的温热液体。
“下辈子……” 我对着那片沉默的土地,低声承诺,声音带着雨水和泪水的咸涩,也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和执着,“……下辈子,我等你来找我。这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我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要化作那棵老槐树的一部分,永远守护着这方埋藏了我整个世界的、冰冷的泥土。
那本写满我名字的日记,最终成了他的枕头。
而他的名字——顾枕——从此成了我心上最深的烙印,最重的枷锁,也是我余生唯一能枕着入眠的……冰冷的碑文。
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从此,我的梦境,再无安宁,只有一片永恒的、潮湿冰冷的、刻着你名字的黑暗。
晚安,顾枕。
等我。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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