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废弃铁桶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心慌,像某种永无止境的倒计时。我蜷缩在木箱后的阴影里,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眼前是墙角那团在污水中缓慢溃烂的纸团,墨迹晕染开,如同我彻底腐烂的妄念。额前湿透的刘海沉重地粘在眼皮上,像一道无法挣脱的冰冷封印。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具躯壳里消失,连同那羞耻的、无处遁形的心跳一起。
脚步声。
很轻,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那声音穿过淅沥的雨声,停在了窄廊的入口处。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像被拉满的弓弦,恐惧攫住了咽喉。是谁?会是谁?是来清理垃圾的校工?还是……那几个看见我狼狈冲出教室的女生?无论是谁,此刻的我都不堪到连被注视都是一种酷刑。我把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膝盖冰冷的布料,几乎要窒息。求你了,别过来,别看见我……
脚步声没有离开。反而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带着某种屏息凝神般谨慎的节奏,一步步,踏着浑浊的积水,朝着我藏身的角落靠近。每一步都踩在我狂跳的心脏上。空气里浮动的铁锈和霉味,似乎被一缕极淡的、属于冬日松针和干净纸张的清冷气息悄然渗透。这气息……我浑身剧烈地一颤,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那个永远站在云端、纤尘不染的沈聿?那个被我卑微地偷窃了名字、最终用一抹粉色信封将我彻底碾碎的沈聿?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离我蜷缩的木箱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空气凝固了。只有雨滴敲打铁桶的“滴答”声,和我自己无法抑制的、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我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那道目光,即使隔着厚重的刘海和木箱的遮挡,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实质感,落在我湿透的、微微颤抖的背脊上。那目光没有探究,没有好奇,没有鄙夷……它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片初雪,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疼痛的专注。
然后,我听到了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不是站着。他……似乎蹲了下来?甚至可能是……单膝点地?
视野下方,那片被污水浸透、反射着惨淡天光的湿漉漉水泥地上,缓缓出现了一角干净的校服裤脚。深蓝色的布料,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裤脚边缘沾上了一点溅起的泥污,像完美玉璧上突兀的瑕疵。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那片泥污旁边。手指修长,指甲依旧修剪得异常干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那只手没有试图触碰我,只是安静地摊开,掌心向上,平稳地悬停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样东西。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
是那个深蓝色的廉价软面抄。
它被雨水泡得肿胀变形,封面肮脏不堪,边角卷曲破烂。它不再是我珍藏的“珍宝”,更像一团被遗弃的、湿透的垃圾。然而此刻,它却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姿态,出现在沈聿那干净得不可思议的掌心里。那强烈的、令人眩晕的对比,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他是怎么找到它的?他……看到了吗?看到了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写满他名字的丑陋字迹?看到了那些语无伦次、可怜又可笑的碎片记录?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将我吞没。我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完了,一切都完了。最肮脏、最不堪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他会怎么想?会觉得恶心吗?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吗?我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或者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溶解。
那只摊开的手没有收回,也没有任何催促的动作。它就那么平稳地悬停着,像一座沉默的桥,固执地连接着两个世界。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雨水的声音和我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窄廊里空洞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我听到一声极轻、极缓的吸气声,仿佛说话的人需要耗尽极大的力气来组织语言。
“……它,”沈聿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再是讲台上那种清冽平静的调子,而是低沉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它很重要,对不对?”
那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然穿透了我凝固的血液和冻结的思维。我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
隔着沉重、湿透、不断滴水的刘海缝隙,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撞上了沈聿的眼睛。
不再是印象中深潭般的平静无波。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像被投入了石子的寒潭,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一种浓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他浓密的睫毛都在微微颤动。在那片深沉的痛色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惜?还有一种我完全不敢解读的、近乎炽热的东西,像冰层下压抑的火焰,小心翼翼地燃烧着,唯恐灼伤什么。他的嘴唇抿得死紧,唇色苍白,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弦。他蹲跪在污水横流的地上,昂贵的校服裤料浸染了污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狼狈。他就这样看着我,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带着一种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他掌心里的那个湿透、肮脏的本子,在他专注的目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羞耻、恐惧、自我厌弃,都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一种灭顶般的眩晕。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瞬间冲垮了最后的防线。它们滚烫地冲出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冲刷过脸颊。喉咙里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束缚,变成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像一个迷途太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只剩下本能的哭泣,将积压了三年的所有委屈、自卑、无望的倾慕和此刻灭顶的惶恐,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水光,我看到沈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的痛楚瞬间加剧。他那只摊开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几不可察地颤抖着。他似乎想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想要触碰却又被强行遏制的巨大克制。最终,那只手只是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用力抵在了他同样沾了泥污的膝盖上。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维持着那个单膝点地的姿势,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守护者,静静地看着我哭。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无声地分担着我的痛苦。窄廊里只剩下我失控的哭声、单调的雨声,和他压抑到极限的、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这巨大的、湿漉漉的寂静里,某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在无声地裂开缝隙。
不知哭了多久,抽噎渐渐变得断断续续,只剩下疲惫的余波。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疼。我精疲力竭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还在微微发颤。意识稍稍回笼,巨大的羞耻感再次翻涌上来。我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把自己藏起来。
“别……”沈聿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恳求的急迫。他摊开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托着那个湿透的本子,向前极其缓慢地、递近了一点点。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仿佛那本子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琉璃,又仿佛怕惊飞一只受惊的鸟。
“别藏。”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我厚重的自卑外壳,“看着我。”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再次对上他的视线。他眼中的痛楚依旧浓烈,但那份小心翼翼的怜惜和专注,却像暗夜里的微光,带着奇异的温度。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目光落在他掌心里那个狼狈的本子上。
“名字,”他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玉相击,敲打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不是偷的。”
我的心跳骤停。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重新锁住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波澜。
“是我……愿意给的。”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