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前锋营临时营地。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温泽苍白的脸。他身上的玄甲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的血污,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那是他在指挥清点战场时,刻意让伤员的血蹭上去的,以显得他身先士卒,战况惨烈。
左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那是他撤退时,在混乱中被自己人射来的流矢擦伤的,正好成了苦战的佐证。
他单膝跪在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低着头,声音嘶哑地汇报着:
“禀陛下!末将率部追踪东军斥候痕迹至鹰愁涧,本欲探查其主力动向,不料在老鸦嘴断崖附近遭遇东军精锐设伏!对方占据地利,预设大量歹毒陷阱,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末将拼死组织反击,毙敌十数人,然贼寇狡诈,利用地形遁入深山,未能全歼。末将……指挥不力,损兵折将,请陛下责罚!”
他的语气带着沉痛的自责,将一名遭遇意外浴血奋战却功亏一篑的将领形象演绎得滴水不漏。
萧任芳端坐在铺着虎皮的简易座椅上,一身华贵的宫装在这血腥弥漫的临时营地显得格格不入。她脸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深邃莫测的眸子,静静地听着温泽的汇报。
她的目光落在温泽身上,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他低垂的头颅,以及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疲惫。
营地里一片死寂,监督温泽的那两名军官垂手侍立在萧任芳身后,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温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补充什么,但在萧任芳无形的威压下,终究没敢开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萧任芳才缓缓开口:
“损失几何?”
“阵亡……四十七人,重伤十九,轻伤无算。”温泽的声音更低了些。
“东军呢?”
“据战场清点,毙敌……约莫十五六人,伤者不明,皆遁走。”
“十五六人?”萧任芳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极淡的质疑,“温将军,你带了近五百精锐,中了埋伏,折损近七十人,只留下对方十几个?这东军的精锐,莫不是个个都是天兵下凡?”
温泽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陛下明鉴!贼寇占据地利,陷阱极其歹毒!深坑尖木、藤蔓绊索、冷箭暗弩,无所不用其极!我军猝然遇袭,阵脚大乱。末将虽竭力组织反击,然地形狭窄,人马难以展开,贼寇又滑不留手,一击即退……末将无能!未能扩大战果,请陛下重罚!”
他将责任全揽在自己指挥不力上,同时再次强调伏击的突然。
萧任芳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温泽臂膀上渗血的布条,又缓缓移向他铠甲上那些大片大片的暗红血污。
那血污……似乎太均匀了些?
而且,以温泽的身手,若真在那种混乱的贴身伏击中浴血厮杀,身上溅射的血点形态应该更凌乱才对,而不是这种大面积的暗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终于,萧任芳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罢了。”
她轻轻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粒尘埃。
“东军狡诈如狐,楚安翔那老匹夫更是浸淫西北多年的地头蛇,熟知山川地理,设下陷阱伏击,也是常理。你能在猝然遇袭下稳住阵脚,组织反击,虽未能竟全功,但也算……不易。”她的话语甚至带上了安抚的意味,“起来吧。”
温泽心中巨石并未落地,反而悬得更高。这平静太过诡异,他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传令下去,”萧任芳不再看温泽,转而吩咐身后的亲信,“厚葬阵亡将士,抚恤加倍。重伤者妥善救治,轻伤者好生休养。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卯时拔营,退回鹰愁涧以西十里扎营,加强警戒。”
“是!”亲信领命而去。
萧任芳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温泽身上。
“温将军也辛苦了,下去处理伤口,好生歇息吧。”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今夜……本宫信你已尽力。”
“谢陛下体恤!末将告退!”温泽躬身行礼,转身退出篝火的光圈范围,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营帐。
篝火旁,萧任芳独自坐着。跳跃的火光在她覆着轻纱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一丝,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信?
她一个字都不信。
那过于均匀的血污,那细微的擦痕,那陷阱位置,那恰到好处的伤亡数量……
温泽的表演堪称完美,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但几乎,不是全部。
她没有当场发作,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怀疑。因为现在撕破脸,毫无益处,温泽还有用,他背后可能牵扯的东西更有用。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
她需要知道,温泽这枚棋子,究竟是想挣脱她的棋盘,还是……在替另一只手执棋?
临时搭建的简陋指挥所内,气氛肃杀而凝练。萧北歌已换下那身粗布麻衣,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虽未着龙袍,但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已重新凝聚。
南歌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同样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白色常服,只是此刻洗去了伪装用的黄泥,露出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
他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正听着楚安翔的汇报。
楚安翔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正指着沙盘上鹰愁涧小道的连接处。
“……末将带人攀上断崖时,最后一股撤离的队伍刚进入小道中段。”楚安翔的声音不高,“就在这时,温泽的斥候小队,约二三十骑,出现在了小道的另一端入口。他们勒马停驻,显然是在观察地形。”
萧北歌的指尖在沙盘上的小道的凹陷处轻轻点了点,没有言语,但眼神示意楚安翔继续。
“当时情形万分危急。若被他们发现我军踪迹,后续大军必至,整个撤离计划将功亏一篑。”楚安翔顿了顿,“末将当即命亲卫伏低,同时准备……必要时狙杀其首领,制造混乱,为撤离争取时间。哪怕暴露位置也在所不惜。”
南歌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投向楚安翔。
楚安翔的狠劲,他从不怀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楚安翔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支响箭,从鹰愁涧深处更高的位置射向天空,紧接着,那边便传来了喊杀声和兵刃碰撞声。”
“响箭?”一直沉默旁听的傅动立刻开口,“那是西军前锋营通用的遇敌示警信号!”
“正是。”楚安翔重重点头,“那队斥候果然被引开,掉头就朝响箭方向狂奔而去,我军趁机迅速撤离了小道。”
萧北歌终于开口:“时机掐得如此精准……温泽?”
“末将也是这般推测。”楚安翔沉声道,“若非他有意为之,怎会如此巧合?而且,那响箭升起的位置的动静,恰好能将追兵引离我军的撤离路径。”
南歌冷哼一声,接口道:“不止引开追兵。他是在用这支斥候的命,向萧任芳证明他遭遇了东军伏击。这支斥候小队,就是他演给萧任芳看的开场锣鼓。”
楚安翔接着南歌的话往下说:“后来,温泽亲自带着数百精锐,循着我们在断崖故意弄出的声响,直扑老鸦嘴旧营地方向。末将带着十几亲卫,将他们引向了鹰愁涧旁那片预设了陷阱的林地。”
他指向沙盘上一片被特意用红色小石子标记的区域:“就是这里。陷阱是早先按南帅给的布防图,结合地形布置的,不显眼,但够狠。深坑尖木,藤蔓绊索,暗弩……温泽的人马一冲进来,瞬间就乱了阵脚。”
楚安翔的描述简洁而冷酷:“冲在最前的几骑,连人带马栽进坑里,被扎成了筛子。后续的被绊索掀翻,人仰马翻。混乱中,我们藏在暗处的弩手趁机收割。短短片刻,西军就折损了二三十人。”
傅动听得眉头紧锁:“温泽就眼睁睁看着他的人往陷阱里冲?没有预警?”
楚安翔摇头,“不仅没有预警,他甚至……在配合。”
“配合?”萧北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看向南歌,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随即又各自移开视线。
楚安翔的声音在指挥所内回荡:“是,配合。用萧任芳派去监视他的人命,填我的坑……最后那刀,更是狠绝。”
“他别无选择。钩子挂上,饵已吞下,萧任芳的多疑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刃。他只能演得更真,做得更绝。用西军的血,铺他的生路,也铺我们需要的‘证据’。”南歌接道。
萧北歌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代表西军前锋营的黑色小旗,指尖在其上轻轻一点,“能否让萧任芳真正放心,让她觉得这枚棋子尽在掌握,放松警惕……如今,只能看温泽自己的造化了。他若成,便是刺入西军心脏最利的刃。”
指挥所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他回去如何向萧任芳交代?”傅动忍不住打破寂静,“他们损失如此惨重,只留下我们十几个人?”
“交代?”南歌回道,“自然是痛陈东军狡诈,陷阱歹毒,地形不利。楚总兵方才说了,他身上的血污和臂伤,就是最好的道具。至于只留下我们十几个……东军精锐,又占尽地利,滑不留手,这理由也说得过去。萧任芳就算疑心,没有铁证,又能如何?温泽现在对她还有大用,她不会轻易动他。”
萧北歌终于再次开口,“傅动,温泽回营后的情况,那边可有消息?”
傅动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回禀:“回陛下,刚收到飞隼密报。温泽回营后,向萧任芳汇报遭遇伏击,损兵近七十人,毙敌约十五六人。萧任芳……并未当场发作。”
“哦?”萧北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说了什么?”
“据报,萧任芳言道东军狡诈,楚总兵乃地头蛇,设伏乃常理,温泽能在猝然遇袭下稳住阵脚已属不易。”傅动复述着密报内容,“她还下令厚葬抚恤,并命温泽部明日拔营,退回鹰愁涧以西十里扎营,加强警戒。”
“信?”南歌嗤笑一声,眼神冰冷,“她这分明是在养蛊。”
在场的几人纷纷朝他看去,萧北歌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不错。她不动声色,并非信了温泽,而是将计就计。她在等,等温泽露出更大的破绽,或者……等我们与温泽之间产生更深的联系。她要把这条线放得更长,钓更大的鱼。”
他看向楚安翔:“楚总兵,你部撤离情况如何?可曾留下痕迹?”
楚安翔抱拳,“陛下放心。主力已安全撤至预定地点,营寨拆除彻底,灶灰掩埋,车辙马蹄印皆已清扫处理。温泽的人就算再摸到老鸦嘴,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被山风吹过的乱石坡,查不出任何大军驻扎过的痕迹。”
“很好。”萧北歌赞许道,“楚总兵辛苦了。”
“此乃末将分内之事。”楚安翔沉声应道。
萧北歌的目光缓缓扫过沙盘,最终落在代表黑鸦镇的位置,营里再次寂静,似乎都在等萧北歌的指示。
萧北歌顿了顿,又看向南歌:“时意,黑鸦集那边,座山雕的动向如何?温泽栽赃的流寇把戏,可有效果?”
“效果显著。行远的人回报,座山雕手下几股悍匪在边界地带发现了自己人的破烂,以为是温泽的人马假扮流寇挑衅,或是在接应什么。已经派了两队人马去边界理论,正好和温泽留在那边探查流寇的斥候碰上了,双方起了摩擦,小规模冲突了几场。水,彻底被搅浑了。”
“浑水好摸鱼。”萧北歌低语一句,“温泽有流寇作乱这个由头,向萧任芳解释他为何未能深入探查鹰愁涧东北方向,合情合理。而我们东军的踪迹,也彻底被掩盖在这片混乱之下。”
“诸位,此役虽险,但目的已达。温泽的钩子,萧任芳已经吞下,虽未咬死,但线已牵牢。东军安然撤离,未露行藏。座山雕与西军的摩擦,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也分散了萧任芳的注意力。”
他停顿片刻,又道:
“楚总兵,东军主力按原计划,化整为零,退入预定山区休整待命。严密监视西军退回鹰愁涧以西的动向,尤其注意萧任芳是否增兵或调整部署。温泽那边……暂时不必主动接触,静观其变。”
“末将遵旨!”楚安翔抱拳领命。
“傅大人,你继续钉在黑鸦集和西军外围,重点盯住萧任芳亲信卫队的异动,以及……温泽身边是否还有未被清理干净的钉子。萧任芳的多疑不会就此消散,她必有后手。”
“臣遵旨!”傅动肃然应道。
最后,萧北歌的目光落在南歌身上,深邃而复杂:“时意,北二军……”
“陛下放心。”南歌不等他说完,便已明了其意,接口道,“臣会带人钉在黑鸦集附近。他盘踞要冲,劫掠商旅,更与西军不清不楚,留着终是祸患。趁他与西军摩擦,正好下手。清理了黑鸭集,打通这条暗线,后续无论是对付萧任芳,还是策应温泽,都更便宜。”
萧北歌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务必谨慎。座山雕凶悍,其巢穴经营多年,易守难攻。”
“臣省得。”南歌微微颔首,眼中战意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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