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西军地牢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苦涩气。

　　温泽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肮脏的草垫上。左肩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缠着看不出颜色的布条，但乌紫色的毒素如同蛛网，依旧顽固地向周围蔓延，将他半边肩膀和脖颈的皮肤都染成不祥的暗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阎王笑的剧毒在蚕食他的生命，麻痹与剧痛交织，意识如同沉浮在冰冷的泥沼中，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蚀骨的痛楚和等待死亡的绝望，模糊时，是温家冲天的大火，是家人染血的嘶吼，是黑鸦集那支淬毒的弩箭……

　　温泽想着，这辈子可能就怎么过去了，倒是也好……

　　他不用再留在这鬼地方，不用再为谁报仇，不用沦为谁的棋子……

　　脚步声传来，不重，但犹豫。停在了牢门外。

　　铁窗被拉开。

　　温泽费力地睁开眼，看清了外面的人。

　　“杨……坚？”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多可笑，最后来看自己的人是亲手灭了他温家军的人，从前倒是算得上是酒肉朋友，现在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坚站在栅栏外，穿着好料子的旧袍子，脸色还是白，眼神复杂，他示意狱卒开门。

　　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开了。

　　杨坚走进来，皱了皱眉，他蹲到温泽面前，拿出个小水囊。

　　“喝点。”杨坚拧开塞子，凑近温泽的嘴，是参汤的味道。

　　温泽没力气拒绝，小口咽下几口，喉咙火烧火燎的感觉稍缓。

　　“你怎么……来了？”温泽喘着气问。

　　“听说你……不太好。”杨坚声音低沉，目光扫过他肩上的乌紫，又快速移开，“伤……很重？”

　　温泽扯了下嘴角，算是笑：“死不了……太快，阎王笑……果然……名不虚传。”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黑鸦集的事……都听说了，你……杀了张魁？”

　　“嗯。”温泽闭上眼，又睁开，“萧任芳……派来杀我的，我不杀……难道等死吗？”

　　杨坚的手紧了紧水囊：“母亲她……”

　　“她？”温泽打断他，眼神带着嘲弄，“你娘……是厉害，把我……当刀，当饵……现在……当废料。”

　　杨坚没接话，脸色难看。

　　“你呢？”温泽看着他，“居然……还没死？伤都好了？”

　　“差不多了。”杨坚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是萧北歌踹的那一脚。

　　“好了……又能怎样？”温泽声音虚弱，却直直盯着杨坚，“回去……继续当你娘的……乖儿子？等着……她哪天……再让你出来……当个摆设？”

　　杨坚猛地抬眼，眼中有了怒意：“温泽！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什么？你们温家反了萧北歌，现在又落得什么下场？还不是被当棋子丢回来！温家如今剩你一人，你明明可以……”

　　杨坚一顿，看着温泽又猛地咳了几下。

　　他明明可以不用杀张魁，好好当萧任芳的刀，就不用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我说错了？”温泽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看看我……再看看你。以前……咱们……都是总兵……喝酒……骂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现在呢？”

　　他喘着粗气：“我……快死了。你呢？杨坚？你……活着吗？”

　　杨坚像被刺了一下，身体微僵：“我……我是西军世子！母亲她……她需要我！”

　　“需要？”温泽嗤笑一声，满是血污的脸上只有讽刺，“需要你……关在这笼子里？需要你……看着她……怎么把别人……当棋子用？当废料扔？杨利已经死了……萧任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把你们兄弟两当什么了？最廉价的挡箭牌……”

　　他费力地抬起没被锁的手，点了点杨坚的心口：“你这里……甘心？”

　　杨坚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以前……也以为……能忍。”温泽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像刀子，“忍着恨……忍着屈辱……给她当狗……想着……总有天……能报仇……”

　　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呢？差点……死在她……自己人手里。杨坚……这笼子……你待着……舒服吗？”

　　杨坚猛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温泽的话。“你……你懂什么！她是我母亲！她……她答应过……”

　　“答应过什么？”温泽闭上眼，声音几乎听不见，“给你……兵权？自由？别傻了……杨坚。在……她眼里……你和我……没区别……都是……棋子。”

　　杨坚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瞪着温泽，他猛地蹲下，一把揪住温泽破烂的衣襟，力气大得几乎将他从草垫上提起来一点。

　　“那你呢？！”杨坚的声音嘶哑，“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温家反了萧北歌，落个家破人亡！你现在又反我母亲，落个身中剧毒等死！你倒是敢了！你冲出笼子了？！你自由了？！你他妈现在还不是像条死狗一样锁在这里！”

　　温泽被他揪着，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反而笑了：“是……我是要死了……可我……最后那刀……是砍向她的！杨坚……我至少……砍出去了！”

　　他咳着，黑血溅到杨坚的手上：“你呢？你敢吗？你敢……对着她……砍一刀吗？还是……你连……想都不敢想？”

　　杨坚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看着手上那点污黑的血迹，又看看温泽那双濒死却燃烧着仇恨的眼睛。

　　那眼神，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最深的恐惧。

　　“我……我不能……”杨坚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她是我母亲！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西军……西军……”

　　“西军？”温泽嗤笑一声，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你姓杨……还是姓萧？西军……是杨家的……还是……萧任芳的？她连个姓都不愿给你……”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杨坚的天灵盖上，他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温泽用尽力气，盯着他：“杨坚……你问问自己……你活着的……每一天……是为自己活的……还是……为了活在她画的……那个圈里？”

　　他喘不上气，声音断断续续：“你……甘心……一辈子……当个影子？连……恨……都不敢……光明正大？”

　　杨坚浑身都在发抖。

　　温泽的话，一层层剥开他多年来用孝顺、责任、大局包裹起来血淋淋的真相。

　　他看着温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一个被母亲用血缘和权力精心豢养，连愤怒都需要许可的……废物。

　　“我……”杨坚张着嘴，他想反驳，想怒吼，想证明自己不是那样。可巨大的悲哀淹没了他，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底那被撕开的剧痛。

　　温泽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眼神里最后一丝嘲弄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怜悯的疲惫。

　　“呵……”温泽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眼皮沉重地阖上，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杨坚……你真可怜……比我……还可怜……”

　　这句话，成了压垮杨坚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转身，背对着温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嘶吼，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温泽看着他的背影，稍微动了动，铁链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杨坚……你现在比我好……”温泽的声音气若游丝，“你还能喘气……还能站在这儿……你手里……还有东西……”

　　杨坚的肩膀猛地一顿，没有回头。

　　“你姓杨……”温泽喘着，每个字都耗尽全力，“西军……老底子……还认这个姓……萧任芳……再厉害……也改不了……这个……”

　　“这是你自己闯出来的，是你的……不是萧任芳的……”

　　杨坚盯着地板，死死咬住了下唇。

　　对，西军是他的，进西军营的机会是他自己用命拼出来的，西军总兵是他自己的，这些从来不是萧任芳给的。

　　“杨坚……”温泽又咳了几声，摇摇晃晃滑在了墙角，“你我不过都是棋子……活在这天底下，做主的还是自己……”

　　杨坚猛地回头，只见温泽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与其做别人的棋子，何不为……自己闯出一条路？”

　　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落进了杨坚早已被搅得浸满油污的心湖。

　　“闯……一条路？”杨坚死死盯着他，“闯完了呢？像你一样吗？”

　　“你都没闯过……又怎么知道呢？”温泽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萧任芳现在又不在这，她在前营守着呢……西军那个敢不听你的？”

　　“你……还是……那个杨总兵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杨坚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自己的路……用他这条烂命闯吗？

　　“……别说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不再是慌乱和挣扎，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

　　他不再看温泽，转身大步走向牢门。

　　在踏出牢门的那一刻，他脚步顿住，背对着温泽，声音冰冷：

　　“……管好你自己……别死那么快，南歌那个疯子……要破了西军营的门来救你……”

　　温泽靠在冰冷的墙角，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杨坚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模糊不清。

　　南歌……疯子……破门……救他？

　　一丝极其微弱的存在的暖流，在冰封的绝望深处，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快得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