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镇北侯府的飞檐斗拱。
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廊下几盏牛皮风灯在微寒的春夜里摇曳,洒下一圈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勉强照亮青石板路,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层层迷雾。
季云衿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碧玉一人在房中伺候。她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任由碧玉为她拆卸发间那支沉甸甸的赤金步摇和几朵珠花。
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披泻下来,柔和了她今日因一身红衣而显得过于锐利的轮廓,却衬得那双眸子越发幽深,仿佛藏了无尽的心事。
“小姐,今日累坏了吧?”碧玉一边将首饰收入嵌螺钿的漆盒中,一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怀,“奴婢给您备了热水,泡泡解解乏?”
“嗯。”季云衿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而是落在了妆台一角那把父亲白日所赠的短剑——凤点头上。蟒皮剑鞘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颗颗细小的红宝石如同凝固的血滴,簇拥着那只展翅欲飞、细节精致的鎏金凤凰。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的触感沿着鞘身滑动,最终停留在那凤首卡隼之上。轻轻用力,咔哒一声轻响,她缓缓将短剑拔出一寸有余。
刹那间,一泓秋水般的寒芒挣脱束缚,映入眼帘,冰冷的剑气似乎驱散了屋内的暖意。那锐利无匹的锋刃,与她记忆中父亲刚毅沉稳、不怒自威的面容重叠在一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杀伐之气和平静下的巨大力量。这绝不是什么玩物。
“小姐小心!”碧玉恰好回头看到,吓得低呼一声,“这利器看着就锋锐得很,您可仔细别伤着手!”她的小姐金尊玉贵,何曾碰过这等凶险之物。
季云衿却恍若未闻,只是出神地看着那截寒刃。前世冷宫之中,若有此物在手,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至少,不会那般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吧?
她深吸一口气,将短剑缓缓推回鞘中,那声轻微的收鞘声,如同一个决心的落定。
“无妨,”她语气平静,将短刀放在妆台上最顺手的位置,“父亲所赠,我自会小心。”这不是装饰,这是武器,是提醒,亦是改变的伊始。
碧玉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总觉得小姐自病愈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不上来,就是……眼神更定了,心思也更重了。她不敢多问,只默默伺候季云衿洗漱安寝。
然而这一夜,季云衿并未立刻入睡。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日的一切——父亲的归来、宴席上的应对、柳依依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下的闪烁、太子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淡漠的眼睛……以及,那幅从军行写下时,心中那股久违的、几乎要被前世磨平的铮铮之气。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空气中还带着湿润的凉意。
季云衿起身后,并未如往常般先对镜梳妆,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浅青色窄袖襦裙,用发带简单束了发,便拿着凤点头去了府邸后院的练武场。
镇北侯府虽在京中,但季凛武将出身,府内特意辟出了一块宽敞的场地,摆放着石锁、箭靶和兵器架。此时晨光熹微,场地边缘只有几个亲兵在默默洒扫,看到季云衿过来,皆面露惊讶,却都规矩地行礼避让。
季凛早已等在那边,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得身材魁梧挺拔,如山岳般沉稳。他看到女儿过来,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衿儿来了!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父亲有命,女儿岂敢贪睡。”季云衿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晨风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让她精神一振。
“好,看来是认真的。”季凛点点头,神色认真起来,“既是初学者,便从最基础的开始。今日为父先教你如何握剑,如何站稳,以及最简单的格挡与直刺。”
他接过凤点头,为其演示,“剑是手臂的延伸,而非累赘。握要紧,实而不僵。腕要稳,如磐石定于激流。力从地起,发于腰,传于臂,最终达于剑尖。记住,用的不是手腕死力,而是全身的协调与瞬间的爆发……”
他讲解得深入浅出,亲自示范每一个动作要点,甚至细致到脚步如何移动,重心如何转换。
季云衿学得很认真,几乎是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刻进脑子里。她依言握紧短刀,模仿着父亲的姿势。然而,知易行难。她的手腕力量明显不足,挥出的动作显得笨拙而生疏,几次直刺都软绵绵的不得要领,甚至因为用力不当,差点带倒自己。
手臂很快就开始酸胀发痛,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春日的阳光虽不烈,但持续的运动仍让她脸颊泛红。
季凛在一旁看着,并不急于纠正每一个错误,而是让她先感受,偶尔才出声提点:“重心再沉下去些……对,感受地面的力……手臂放松,用腰劲……”
他看到女儿紧绷着小脸,眼神专注,即便动作变形、呼吸微乱,也丝毫没有放弃或喊苦的意思,只是咬着牙一遍遍重复。季凛虎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更深的好奇。他的衿儿,似乎真的和以前那个娇气怕疼的小丫头不同了。这股子的韧劲,像谁呢?或许,是像她早逝的娘亲吧。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季凛便叫了停:“好了,今日就到这儿。过犹不及。习武非一日之功,贵在坚持。明日再继续。”
“是,谢谢父亲教导。”季云衿气息微喘,收剑行礼。只觉得两条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指尖也在微微颤抖,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实实在在的充实感,仿佛某种沉睡的力量正在被一点点唤醒。
离开练武场,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季云衿默默回味着刚才的动作要领,试图将父亲说的“力从地起”、“发于腰”的感觉记住。
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粉芍药,却迎面碰见了正带着丫鬟在园中赏花的柳依依。
“表姐!”柳依依今日穿了一身樱色的软烟罗裙,越发显得身姿窈窕,娇嫩动人。她笑着迎上来,目光如同最灵巧的梭子,飞快地在季云衿利落的打扮、额角的细汗以及手中那柄短剑上扫过,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与探究。
“一早就不见表姐,原来是去练武场了?”她亲热地挽住季云衿空着的那只手臂,语气娇嗔带着一丝不赞同。
“姑父真是的,表姐这般娇弱如玉的人儿,合该在闺中读书赏花,怎好去那等地方舞刀弄枪的?万一磕着碰着,或是晒黑了肌肤,可如何是好?”她的话语听起来满是关怀体贴,仿佛真心为季云衿考虑。
季云衿强忍着手臂的酸疼和被她触碰时心底翻涌的厌恶,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将手臂抽回,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袖口,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几分天真和跃跃欲试的笑容,仿佛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的深意:“表妹过虑了。父亲赠了我这短剑,我看着实在喜欢得紧,便缠着父亲学两招新鲜的,强身健体也好,日后若是遇上登徒子,说不定还能吓唬对方一下呢。”
柳依依果然被她这话逗得掩唇笑了起来,眼底那丝疑虑似乎消散了些,语气更加亲昵:“表姐真是孩子心性,这般天真烂漫。这京城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登徒子敢招惹我们呀。”
她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道 “对了,正巧要告诉表姐呢,过几日永嘉郡主府上要办春日花宴,方才帖子已经送到府上了,特意邀请了你我同去。永嘉郡主最是爱热闹,届时京中有名的公子贵女们都会到场,定然十分有趣,我们一同去吧?”
永嘉郡主花宴……
季云衿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骤然被触动。前世,正是在这场花宴上,她不小心跌入池边湿滑的苔藓,险些落水,是恰巧路过的太子萧景睿及时出手拉住了她,英雄救美,引得众人赞叹,也让她本就倾慕的心更是沉沦。
现在细细想来,那处的苔藓为何那般湿滑?萧景睿的出现又为何那般恰到好处?只怕那场意外从头至尾都是被精心设计的戏码,只为更快地俘获她的心,推进与季家的联姻。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她的脸上却绽开恰到好处的、带着期待的笑容,仿佛被宴会吸引:“好啊!定然很热闹,我们一同去。”
她答应的干脆利落。
柳依依脸上笑容更盛,亲热地又挽住她:“那就说定了!到时我们好好打扮一番,定要艳压群芳!”
季云衿任由她挽着,唇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悄然冷却,沉静如古井深潭。
这一场花宴,她自然要去。 只是这结局,绝不会再如某些人所愿了。 那些精心铺设的陷阱,或许,也该换个人尝尝滋味了。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蜿蜒的小径上,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暗潮早已在无人知晓处,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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