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分，江城一中高二（3）班的吊扇刚转第三圈，谢池野的左脚已经搭在了课桌沿上。

白球鞋尖蹭着木纹，在课桌上压出个歪歪扭扭的脚印——这是他惯常的晨起仪式，用点“不合规矩”的动作给紧绷的重点班生活松松弦。

“谢池野！” 班主任沈知远的声音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扎进教室后排。

谢池野的脚腕顿在半空，抬头就见老沈抱着教案站在讲台中央，镜片后的目光正刀一样剜过来。

他慢悠悠收回腿，手指敲了敲桌面：“沈主任，我这还没早读呢——”

“上周物理竞赛。”沈知远直接截断他的话，教案“啪”地拍在讲台上，“你和周淮逸在赛场互呛，导致团队协作分扣了十分。” 教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吊扇叶片的嗡鸣。

谢池野挑了挑眉，后槽牙轻轻磨了磨。

上周竞赛现场，周淮逸那家伙确实像块冻硬的石头，他说“这道题用拉格朗日乘数法更直观”，对方偏要冷着脸回“基础解法足够严谨”，一来二去两人差点吵起来。 结果团队分被扣，老沈能不记仇？ “从今天起，你俩同桌。”沈知远推了推眼镜，“互相监督，省得再给班级丢脸。” 这句话像颗炸雷。

前排的林晚晴“哐当”一声摔了笔，笔帽骨碌碌滚到过道里；后排陈锐吹了声冗长的口哨，尾音还带着调笑的颤音；谢池野盯着老沈指的位置——第三排正中央，原本属于周淮逸的单人桌旁，此刻多了张空椅子。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周淮逸的位置在教室最亮堂的地方，阳光斜斜切进来，把那人的白衬衫照得几乎透明。

此刻对方正垂着眼翻课本，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听到调座通知连头都没抬，只抬眼扫了过来。

那目光像冬天的风，裹着冰碴子刮过谢池野的脸，他喉结动了动，莫名想起初中辩论赛。

那年他刚转学到江城，为了在新班级立威，偷偷抄了学长的辩论稿。

结果自由辩论环节，周淮逸突然推了推眼镜：“谢同学引用的《量子物理史话》第127页，原文是‘波粒二象性的本质至今未明’，但你刚才说‘已被完全证实’。”满场哄笑里，他的脸烧得能煎鸡蛋。

后来他堵在楼梯口骂周淮逸“伪君子”，对方只是垂眼理了理校服领口：“我只是陈述事实。” “谢池野，还杵着？”沈知远的催促像根鞭子。

谢池野扯了扯嘴角，抄起桌上的《三体》——他的宝贝，封皮都被翻得卷了边——大步走过去。

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咚”地坐下，课本砸在两人中间的隔板上，震得周淮逸的圆规跳了两跳。

周淮逸终于抬眼。

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像浸在茶里的琥珀，此刻却冷得没一丝温度：“桌沿有灰。” 谢池野动作顿住。

他刚想把胳膊肘支在两人中间的分界线上，闻言低头，果然看见原木色桌沿上有道浅灰的指痕。

他故意用袖子蹭了蹭，把灰抹得更乱：“劳您提醒。” 第一节课是数学小测。 谢池野盯着卷子上的函数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

他向来讨厌这种“限时检验”，像是被按在秤上称斤两。

但今天——他扫了眼旁边认真计算的周淮逸，突然把笔一摔，“啪”地合上卷子，第一个站了起来。

“提前交卷？”监考老师扶了扶眼镜，“谢池野，你这才用了二十分钟。” “写完了。”谢池野把卷子拍在讲台上，字迹张牙舞爪，“反正错了也是错，早交早完事。”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抽气声。

林晚晴攥着笔，指节发白——她每次小测都要检查三遍；陈锐在后排冲他竖大拇指，被老沈瞪了一眼才缩回去。

周淮逸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最后还是继续写自己的。

下课后，数学老师抱着卷子进教室：“这次小测，周淮逸满分。”她推了推眼镜，“谢池野——” 谢池野把椅子往后一仰，两条腿搭在桌沿，漫不经心转着笔。

“第4题，漏了定义域。”周淮逸突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x≠0的情况没考虑，扣三分。” 谢池野的椅子“哐当”砸回地面。

他盯着自己的卷子，第4题的答案末尾果然空荡荡的，连个“x∈R且x≠0”都没写。

数学老师翻到他的卷子，点头：“周淮逸说得对，这题确实要扣分。” 全班的目光“唰”地聚过来。

谢池野能听见后颈的血管在跳，耳尖发烫。

他想起方才交卷时的张扬，此刻像被人当众扒了外衣，露出底下难堪的破绽。

周淮逸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他的自尊。

午休时，陈锐勾着他的脖子往操场带：“那冰块就是故意的！上次我抄他作业，他还帮我改错别字呢，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挑刺儿？” 谢池野踢开脚边的石子：“关他屁事。”但手指却不自觉摸向校服口袋——那里装着早上被他揉成团的草稿纸。

刚才收拾课桌时，他看见周淮逸的草稿纸从两人中间的缝隙滑过来，上面密密麻麻补全了他第4题的推导过程，连定义域的标注都用红笔圈了出来，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他鬼使神差把纸团塞进抽屉，动作粗鲁得几乎要撕破纸页，可指尖触到那些字迹时，又忍不住轻轻展开。

周淮逸的字和人一样，横平竖直不带勾连，每个“x”都写得方方正正。

“发什么呆呢？”陈锐推他，“走啊，去小卖部买可乐。”

谢池野把纸团重新揉紧，塞进抽屉最深处：“你先去，我有点事。” 陈锐走后，他趴在桌上盯着抽屉。

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抽屉缝里投下一线亮，刚好照在那个皱巴巴的纸团上。

他鬼使神差又把纸团掏出来，展开，抚平，突然发现纸页边缘有行极小的字：“定义域易漏，下次注意。” 他的喉结动了动，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像在碰什么烫的东西。

放学铃响时，沈知远抱着保温杯晃进教室：“谢池野，过来。”他指了指谢池野的课桌，“桌面乱得像猪窝，扫帚倒在地上也不扶，今天留下打扫。”

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空。

谢池野握着扫帚，望着满地的碎纸片和粉笔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把扫帚拿反了——竹枝那端朝上，扫了半天只把灰扬得到处都是。

他蹲下来重新捡，后颈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你扫帚拿反了。” 周淮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哑，像被揉过的棉絮。

谢池野猛地回头，就见对方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瓶未开封的可乐，瓶身上还凝着水珠。

他的校服搭在臂弯里，白衬衫被夕阳染成蜜色，连眼尾都镀了层暖光。

谢池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周淮逸把可乐递过来，指尖碰到他手背时像触电似的缩了缩：“给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谢池野盯着手里的可乐，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烫得他指尖发颤。

这是三年来，周淮逸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窗外的晚霞漫进教室，把两人的课桌染成橘红色。

谢池野摸着桌上自己早上蹭的灰，突然想起周淮逸说“桌沿有灰”时，声音里好像藏着点什么，像冬天的雪下埋着颗没化的糖。

他低头扫着地，扫帚终于拿对了方向。

扫到周淮逸的座位时，他看见桌角用小刀刻着个“野”字，字迹歪歪扭扭，像初中生的手笔。

他的心跳突然快了两拍，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刻痕，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拖出条金色的尾巴。

“月考前一周。”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气，“我一定压过你。”

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讲台上的粉笔灰簌簌落，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传来篮球撞地的声响，陈锐的吆喝声混在风里飘进来。

谢池野握着可乐，突然觉得这三年的较劲，好像突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滋味，像颗没剥壳的糖，甜得有点扎嘴，却让人忍不住想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