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预备铃刚在走廊里荡开余韵,我对着习题册上蜷曲的二次函数图像发呆,鼻尖忽然钻进一缕清浅的栀子香——不是那种盛花期的浓甜,倒像刚淋过晨露的花苞,混着点湿润的泥土气。抬头时,林婉婉正踮着脚往窗台挪那盆栀子花,白衬衫领口别着片半卷的花瓣,粉白边缘还带着点新鲜的绿意。她手腕一歪,花盆突然倾过来,我伸手扶住盆底的瞬间,她的指尖也按了上来,两个人的手在陶土盆上叠成小小的山,她掌心的温度混着花香漫过来,我慌忙松手时,那片花瓣从她领口飘落,正好落在我习题册的抛物线方程上,像给那条单调的曲线别了枚小巧的徽章。
“陈晓婷,借块橡皮。”她转过身时,发尾扫过我手背,带起的风里裹着洗发水的柠檬香,和栀子香搅在一起,竟有种清清爽爽的甜。我手忙脚乱翻笔袋,橡皮“啪嗒”滚到她脚边,她弯腰去捡,发绳突然“嘣”地松开,黑发瀑布似的垂下来,几缕发丝扫过我的膝盖,像羽毛轻轻蹭着。等她把橡皮递回来时,耳尖红得发亮,手里还攥着根散开的皮筋——原来刚才扎头发时就没系紧,发尾还沾着点细碎的栀子花瓣。
后来总在早读课撞见她偷睡。阳光从窗棂挤进来,斜斜切过她的睫毛,在摊开的《岳阳楼记》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在“忧”字最后一捺上洇出个浅灰的小圈。我假装翻书,书页摩擦的沙沙声里,用余光数她颤动的睫毛:一根,两根……数到十七根时,她突然往我这边歪了歪,脑袋离我的胳膊肘只剩半寸。我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她咂咂嘴嘟囔“冰汽水的气真足”,才敢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却在桌下发现她的帆布鞋尖正轻轻踩着我的鞋跟,像只胆小的猫在试探着蹭来蹭去。
六月的暴雨来得像场突袭,豆大的雨点砸在走廊玻璃窗上,噼啪声盖过了预备铃。我抱着作业本往办公楼跑,在三楼拐角撞见她。她正把湿透的刘海别到耳后,发梢滴着的水珠落在T恤上,印着的歪头卡通猫被泡得发皱,猫爪处的墨色晕成了团模糊的灰。“帮我拿下。”她把画夹塞给我,转身去够窗台上被风吹歪的绿萝时,后腰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我伸手想帮她拽住,指尖刚碰到布料,她就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手里的绿萝花盆“哐当”撞在窗台上,泥水溅了我一裤脚。“对、对不起!”她慌忙掏纸巾,结果整包纸巾都从湿透的口袋里滑出来,散了一地。我们蹲下去捡时,额头“咚”地撞在一起,她捂着额头直吸气,我却在她发间摸到片没被雨水打湿的栀子花瓣——不知她藏了多久,还带着点干燥的香。
画夹的金属搭扣硌着掌心,我掀开时,一张速写轻飘飘滑出来。纸上的我被画成摇摇晃晃的企鹅,圆滚滚的肚子上画着箭头,旁边写着“陈晓婷的运动细胞在冬眠——鉴定完毕”,笔尖戳得纸页微微发皱,像是写的时候憋着笑。我正想笑,突然发现画纸背面有淡淡的铅笔印,对着光看,是个小小的简笔画:两个牵手的小人,其中一个扎着高马尾,发尾翘得老高,像极了我。转身时撞见她扒着门框偷看,见我发现,她手忙脚乱躲回去,结果“哗啦”撞翻了墙角的拖把桶,肥皂水顺着走廊淌过来,漫到我脚边时,她提着湿漉漉的拖把跑过来,鞋跟在瓷砖上打滑,整个人往我这边倒,我伸手扶住她胳膊,才发现她的校服袖口还别着枚栀子花形状的小别针。
期末考最后一门结束的那天,蝉鸣把空气搅得发烫。车棚最里面,她的自行车筐里躺着个玻璃罐,透明的罐身里装着晒干的栀子花,米白的花瓣蜷成小团,罐口系着根红绳,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我妈说这个泡水喝能安神。”她低头绞着手指,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你上次说总失眠……”我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她的手腕,红绳突然散开,晒干的栀子花撒了半车筐。我们蹲下去捡时,她的手指不小心戳到我手背,像被静电击中般缩回,却把最大的那朵花塞进我掌心:“这个最香。”风卷着花瓣掠过车筐,我瞥见她藏在车座下的画本,露出来的页角上,画着我昨天穿的蓝白校服,领口别着和她同款的栀子花别针。
晚自习停电那晚,教室里先是一阵死寂,接着炸开了锅。手电筒的光柱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有人在讲台上唱起了跑调的歌。林婉婉从书包里摸出支白蜡烛,火柴擦出的火苗在她睫毛上跳来跳去,投下细碎的阴影。“陈晓婷,你看。”她突然把我的手拽过去,掌心朝上,让烛火在我手心里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不像会跳舞的小妖怪?”她的指尖微凉,轻轻贴着我的掌心,后桌传来声刻意的咳嗽时,她猛地抽手,蜡烛油“啪”地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嘶”了一声。她慌忙用指尖去抹,指腹的温度比烛油还烫,直到把那点蜡油搓成小团,才发现我们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了一团,像幅模糊的剪影画,分不清哪是她的发梢,哪是我的衣角。
最后一节班会,班主任让大家把新学期的愿望写在纸条上,折成纸鹤贴在黑板上。我趁她低头折纸鹤时偷瞄她的纸条,上面画着两只圆滚滚的小熊,爪子牵着爪子,旁边写着“想和陈晓婷一起考进实验班”,“婷”字的最后一笔被笔尖描了三遍。她突然把纸条折起来,却不小心蹭到我的胳膊,铅笔在我校服袖子上画了道浅痕。“我帮你擦掉!”她急得直冒汗,从笔袋里摸出橡皮蹭了半天,结果把那道痕蹭成了个小小的灰团,像只歪头的小猫。散场时她往我笔袋里塞东西,拉链被她拽成死结,我故意说“算了,我回家慢慢弄”,她却非要当场解开,低着头跟拉链较劲时,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腕,像羽毛轻轻挠着,直到班长催大家关灯,她才把笔袋往我怀里一塞,跑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我伸手扶她,攥住的却是她偷偷塞进我掌心的糖纸角,带着点她指尖的温度。
笔袋里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加油”,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剥开时,发现糖纸里裹着根细细的红绳,和玻璃罐上的是同一种。往家走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她跟着,手里捏着半截红绳:“刚才掉了一半……”我们站在香樟树下打结,她的手指总被绳结缠住,我握住她的手教她,才发现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栀子花的黄色花粉,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陈晓婷,你的愿望是什么?”她的声音比风声还轻,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刚系好的红绳结。远处的蝉鸣突然停了,空气里只剩下风扫过树叶的沙沙声。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鼓一样撞着胸腔。“想和林婉婉做同桌。”我说。她的眼睛猛地亮起来,把那片香樟叶塞进我手里时,指尖轻轻勾了勾我的掌心,像在确认什么。
“那我们一起加油。”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梨涡陷得浅浅的,风卷着栀子花香掠过,我突然发现她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画纸,上面用红笔写着两个字:“等你。”字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却像颗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九月开学那天,蝉鸣的余温还黏在空气里,带着点被晒透的柏油路气息,混着食堂飘来的葱花饼香。我攥着分班表在公告栏前挤了三圈,纸边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终于在实验班的名单里找到两个挨在一起的名字——“陈晓婷”和“林婉婉”,打印墨水在阳光下泛着浅蓝的光泽,像浸了层夏天的雨。林婉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马尾辫上的紫色发绳扫过我手背,绳结处的小珠子硌得皮肤有点痒,和夏天时一样。“你看。”她指尖点着那张打印纸,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铅笔灰,是早上在草稿本上反复描我们名字时蹭的,“小熊牵着手呢。”说话时,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公告栏上叠在一起,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幅没画完的简笔画,边角还卷着点。
第一堂数学课,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印着草莓图案的铁皮文具盒,边角磕出点白痕,打开时“咔嗒”一声脆响,惊得前排戴眼镜的男生回头看了眼。里面躺着半块用玻璃纸包好的大白兔奶糖,糖纸折得方方正正,边角压出整齐的折痕,和上次塞给我的那张一模一样,玻璃纸上还沾着根细短的头发,是她早上梳头发时落下的。“给你的。”她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推过来,手肘撞到我的铅笔盒,“哐当”一声,两支自动铅笔滚到地上,笔帽上的橡皮头磕出小坑。我们弯腰去捡,她的帆布鞋尖又轻轻踩住我的鞋跟,米白色的鞋边沾着点操场的红泥,这次没再挪开,布料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直到老师握着粉笔咳嗽着转过身,才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去,耳尖红得漫到了衣领,像落了点夕阳的光,连带着脖颈都泛着粉。
窗外的栀子花早就谢了,枝桠上只剩深绿的叶子,叶尖还沾着点晨露,她却在窗台上摆了只透明玻璃瓶,瓶身贴着张小小的便利贴,画着个歪头笑的太阳。里面插着夏天晒干的花瓣,米白色的瓣尖泛着浅黄,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阳光斜斜照进来,把花瓣的影子投在我的习题册上,像谁用2B铅笔轻轻描了片轻盈的云,边缘还带着点毛边。“上次的香樟叶还在吗?”她突然转头问,睫毛上沾着点粉笔灰,是刚才擦黑板时踮脚够高处蹭的,说话时气音扫过我的耳廓,有点痒。我从笔袋里摸出那片压得平整的叶子,夹在数学公式手册的第37页,叶脉间还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上次塞糖时,糖纸蹭到叶子上的。她伸手来接,指尖在我掌心划了道浅痕,像在写某个字的最后一笔,痒得我差点攥不住笔,笔杆在指间转了半圈。
月考后的自习课,我对着错题本上的红叉发呆,笔尖无意识地在“-12”旁边画小圈。她突然把草稿纸推过来,纸角卷着点,像是被反复揉过又展平的。上面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坐在课桌前比着试卷,其中一个扎着高马尾,发尾翘得老高,用红笔涂了点,像我昨天新买的头绳颜色。旁边用红笔写着“98分”和“97分”,数字旁边画着个吐舌头的鬼脸,舌头尖还特意画得尖尖的。“就差一分。”她用橡皮头敲了敲我的作业本,力道轻得像羽毛,橡皮上还沾着点蓝墨水,“下次超过你。”我刚想反驳“明明是我多一分”,却看见草稿纸背面的小字:“其实并肩就很好”,笔尖戳得纸页微微发皱,和画企鹅时憋着笑的力道一模一样,纸角还沾着点她的口红印——早上她偷偷涂了点草莓味的唇膏,说是妈妈新买的,下课被我撞见时,慌忙用袖子擦,结果蹭得嘴角旁边也有点粉。
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扫过走廊,发出沙沙的响,叶边卷着点褐黄。她总在早读课偷偷往我兜里塞暖手宝,粉色的绒布套上绣着只小熊,熊耳朵歪歪的,和她画纸上的那只很像,拉链头还挂着个小小的铃铛,碰一下就“叮”地响。有次被班长撞见,她慌忙把暖手宝往我书包里塞,结果带倒了我的保温杯,温水“哗啦”漫出来,在她白衬衫上洇出片浅痕,像朵没开好的云,边缘还泛着点水渍。“没事没事。”她拽着我往水房跑,冰凉的自来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在袖口积成小水洼,我攥住她的袖子想帮她拧干,却摸到布料下藏着的栀子花香包——干花瓣在里面轻轻响,像她没说出口的心跳,隔着布料也能闻到那股清浅的香,混着点洗衣液的皂角味。
元旦联欢会那天,教室里挂满银闪闪的彩带,有根垂得低,扫过头顶时有点凉。她抱着吉他坐在讲台上调音,指尖拨过琴弦时,琴箱震动的声浪漫到我座位前,带着点木头的腥气。弦声叮咚里,她突然看向我,嘴角弯出浅浅的梨涡,左边的比右边的深一点,像被小石子砸出的小坑:“这首歌送给想和我做同桌的人。”唱到副歌时,她的指尖不小心拨错了弦,“滋啦”一声刺耳的响,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像那年夏天撞在一起的额头,带着点麻酥酥的热,连空气都凝住了。她慌忙低下头调弦,耳尖红得发亮,像沾了点胭脂,吉他盒里露出半截画纸,上面是两个堆雪人的小人,围巾缠在一起打了个蝴蝶结,结上还画了颗小爱心,像系了个永远解不开的结,雪人的脸上都画着梨涡,左边那个的围巾颜色,和我昨天围的那条一模一样。
散场时她帮我收拾书包,拉链突然卡住,卡齿咬着布料不肯松,线头都被扯出来几根。我们凑在一起摆弄时,她的发梢扫过我的脸颊,带着点洗发水的柠檬香,和夏天时一样清清爽爽,发尾还沾着片小雪花,刚落在上面就化了。“你看。”我指着拉链头,上面卡着根红绳,和玻璃罐上那根一模一样,绳结处还沾着点栀子花粉,是晒干时蹭上的,在灯光下泛着浅黄。她的手指顿了顿,突然把我的手拽过去,掌心朝上,用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个小小的栀子花,五片花瓣,花芯点了个小圆点,指甲盖的温度烫得我心口发颤,像揣了个小暖炉,连带着指尖都有点麻。窗外的雪落下来,在玻璃上融成小小的水痕,像谁没忍住的眼泪,顺着窗棂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下学期还做同桌吗?”她的声音混着雪声传来,有点发颤,像被冻着了,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眼前飘了飘。我把暖手宝塞进她兜里,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是那片被她重新压好的香樟叶,夹在塑料书签里,书签上印着两只依偎的小猫,叶脉上用红笔描了又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叶柄处系着半截红绳,绳头还打着个小小的结。
“一直做下去。”我说。她的睫毛上落了点雪花,眨眼时簌簌往下掉,像那年夏天数过的十七根睫毛,每一根都沾着光,在灯光下亮晶晶的。远处的烟花突然炸开,金红色的光团在她眼睛里落满碎星,连带着瞳孔都染上点暖光。我突然发现,原来最好的愿望不用写在纸条上,就藏在每次不小心碰到的手背上的温度里,藏在踩着鞋跟的帆布鞋的试探里,藏在栀子花香漫过的每一个夏天和冬天,藏在她看我的每一眼里,那里面有比蝉鸣更清亮的期待,比烟花更柔软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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