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苏裕安便换了身常服,揣着两袋从边关带回来的奶酥,往东宫去了。
东宫的侍臣早得了吩咐,引着他直入后院的棋亭。萧玉已在亭中坐定,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子分装在两个青瓷罐里,晨光透过亭檐的雕花,在棋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殿下倒比我还急。”苏裕安把奶酥往桌上一放,屁股刚挨着石凳,就伸手去抓棋子,“这是契丹那边的奶酥,硬得很,嚼着费劲,但顶饿。殿下尝尝?”
萧玉拿起一块,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质感,放到鼻尖轻嗅,倒真有几分边关的风霜气。他轻轻咬了一口,果然干硬,却带着纯粹的奶香。“难怪你在边关能扛住饿。”他笑着放下奶酥,捻起一枚黑子落下,“先来一局?我让你三子。”
“谁要你让!”苏裕安不服气,执起白子就往天元位放,“当初我在边关赌棋,输了要去捡马粪的,殿下可别后悔。”
两人一交手,棋风立显。苏裕安的棋路像他练枪,横冲直撞,落子极快,恨不得每一步都往对方腹地扎;萧玉却从容得多,棋子如织网,看似缓,却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的锋芒圈在了局里。
下到中盘,苏裕安的白棋已被围得只剩几口气,他抓着棋子在棋盘上敲得哒哒响,额角沁出细汗:“不对不对,你这棋跟萨冷的鞭子似的,看着软,实际上缠得人动不了!”
萧玉指尖悬在棋罐上,笑问:“那你在边关遇着这种情况,怎么办?”
“能怎么办?”苏裕安仰头灌了口茶,“要么拼死冲个口子,要么……假装认输,趁对方松懈再反杀!”他眼睛一亮,忽然把手里的白子一放,“我输了!这局不算,重来!”
萧玉挑眉:“你这是耍赖。”
“兵不厌诈嘛!”苏裕安凑过去,指着棋盘上的一处空当,“殿下你看,刚才我要是在这里落一子,是不是就能活了?”
萧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处确实是他棋路的破绽,只是苏裕安刚才急着冲阵,没注意到。他指尖在那处点了点:“是能活,但左边的棋就全丢了。跟沙场一样,顾了局部,可能要失了全局。”
苏裕安愣了愣,摸着下巴琢磨:“也是……上次在狼山口,我们想抢回被劫的粮草,结果中了埋伏,差点把左翼的弟兄都折进去。还是我爹带兵绕后,才解了围。”
“你父亲是老将,懂得‘舍’与‘得’。”萧玉重新摆好棋子,“再来一局?这次别急着冲,看看棋盘的全局。”
这一局,苏裕安慢了许多,落子前总要盯着棋盘看半晌,偶尔还伸手在半空比划。萧玉也不催,只在他卡壳时,轻声提点一两句:“这里像边关的隘口,守好了,对方就难进来。”“那里是平原,可攻可守,但也容易被包抄。”
日头升到中天时,苏裕安终于赢了一局。他把最后一枚白子“啪”地拍在棋盘上,兴奋得差点掀翻石桌:“赢了!殿下,这局你可没让我!”
萧玉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眼底的笑意深了些:“是你自己看明白了棋路。”他端起茶杯,目光越过庭院的花木,望向宫墙的方向,“朝堂也是一盘大棋,萨冷是颗变数,你父亲是砥柱,而我们……”
“而我们是左右臂。”苏裕安接话,语气比昨日郑重了些,“殿下放心,往后若有什么事,我苏裕安的枪,也能为殿下挡一挡。”
萧玉转头看他,少年人脸上还带着赢棋的红晕,眼神却亮得像淬了光的枪尖。他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奶酥,递到苏裕安面前。
“再尝尝?”
“哎!”
几日后,京中忽然传开消息:契丹使团在驿馆与户部官员起了争执,起因是贡品清单上的“珍珠十斛”,实际清点时少了三斛。消息传到东宫时,萧玉正在看苏裕安送来的边关舆图——那上面用朱砂标着几处易守难攻的隘口,旁边还有苏裕安歪歪扭扭的批注:“此处冬天风大,守兵需多备羊皮袄”。
“殿下,”侍臣低声禀报,“户部尚书请您去驿馆主持公道,说是契丹使者一口咬定是我们的人动了手脚,萨冷公主也在那里。”
萧玉放下舆图,指尖在“狼山口”的标注上顿了顿:“苏裕安呢?”
“苏小将军今早去了演武场,说是要教新兵几套近身格斗的法子。”
萧玉起身:“备马,去演武场。”
演武场上尘土飞扬,苏裕安正拎着一根木棍,给几个新兵演示格挡的招式。他没穿甲胄,只着短打,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却中气十足:“契丹人的弯刀快,你们出拳要比他们更急——看好了!”话音未落,木棍“啪”地挡住身侧的“偷袭”,反手一挑,将对面新兵手里的木刀挑飞。
“好!”新兵们齐声喝彩。
苏裕安刚要再说,就见萧玉的马停在演武场边。他把木棍一扔,大步迎过去:“殿下怎么来了?是不是想通了,要跟我学两招?”
“有比练拳更要紧的事。”萧玉翻身下马,把驿馆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萨冷公主也在,此事若处理不好,怕是要生嫌隙。”
苏裕安眉头一皱:“少了三斛珍珠?这使团也太蹊跷了——要么是他们自己藏了,想倒打一耙;要么就是真有人胆大包天,敢动契丹的贡品。”
“我更倾向于前者。”萧玉道,“但需得有证据,你在边关与契丹人打交道多,他们的行事路数,你或许比文臣更清楚。”
苏裕安摸了摸下巴,忽然笑了:“殿下信我?”
“你父亲教你‘守土’,也该教过你‘辨诈’。”萧玉看着他,“何况,你昨日下棋时,连我故意露的破绽都能看出来。”
苏裕安心里一热,拽过旁边的马:“走!去驿馆!我倒要看看,这珍珠是长了翅膀飞走了,还是被谁藏进了靴子里。”
两人快马到了驿馆,就见户部尚书正急得满头大汗,契丹使者则梗着脖子,在院子里大声嚷嚷。萨冷公主站在廊下,一身红衣,手里捻着串佛珠,看似事不关己,眼角却瞟着院中的动静。
“殿下!”户部尚书见萧玉来,像是见了救星,“他们说……”
“不必多言。”萧玉抬手打断,目光转向契丹使者,“清单是贵使与户部共同画押的,如今少了贡品,谁都脱不了干系。不如这样——请贵使让随行的人都到院中站定,我派人搜查驿馆各处,若能找到珍珠,是我朝失察,自当赔罪;若找不到……”
“若找不到,便是我们诬陷!”契丹使者抢话,眼神却有些闪烁,“搜就搜!但你们的人不许碰我们的私人物品!”
苏裕安在一旁冷笑:“私人物品?贡品是契丹献给燕朝的,怎成了你们的私物?再说了,真要是清白的,怕什么搜查?”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使团的人,最后落在两个不起眼的护卫身上——那两人站在角落里,手一直揣在怀里,脚底下的泥土比旁人多了些,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殿下,”苏裕安低声道,“那两个护卫不对劲。”
萧玉点头,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刚要去查那两人,萨冷忽然开口了:“太子殿下,不过是三斛珍珠,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或许是清点时记错了,我再让使者与户部核对一遍便是。”
她语气缓和,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桀骜,反倒带着点催促。苏裕安更确定了几分,上前一步,对那两个护卫道:“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护卫脸色一白,往后缩了缩。契丹使者急道:“你们干什么!公主都发话了……”
“公主发话,是给燕朝面子。”苏裕安声音一沉,“但贡品失窃,是打燕朝的脸。今日这东西,必须拿出来!”他往前逼近一步,身上的煞气让那两个护卫腿一软,怀里的东西“哐当”掉在地上——竟是两个沉甸甸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圆润的珍珠。
契丹使者的脸瞬间白了。
萨冷脸上的从容也淡了些,她看着地上的珍珠,沉默片刻,忽然对萧玉福了福身:“是我管教不严,让下人钻了空子。此事是契丹的错,我会让可汗再补送三斛珍珠,另加良马十匹,赔罪。”
萧玉颔首,语气平静:“公主明事理就好。只是往后,还请约束随行的人——燕朝善待客人,但也容不得人在眼皮底下做手脚。”
萨冷应了声,转身时,目光与苏裕安碰了碰。这一次,她眼里没有促狭,也没有探究,只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说“你赢了”。
出了驿馆,苏裕安勒住马,回头看了眼驿馆的大门:“这公主倒也干脆。”
“她是聪明人。”萧玉道,“真闹大了,丢的是契丹的脸。”他看了眼苏裕安,“你方才盯着那两个护卫的眼神,倒有你父亲的样子。”
苏裕安咧嘴一笑:“在边关待久了,谁心里有鬼,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就像你下棋时说的,破绽总藏在不起眼的地方。”
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苏裕安忽然道:“殿下,明日还去东宫下棋吗?我昨晚琢磨了个新棋路,保准能赢你。”
萧玉笑了:“好啊。不过输了的人,要去演武场给新兵当靶子。”
“来就来!”苏裕安拍了拍胸脯,又想起什么,“对了,我爹说,下周要请殿下到府里吃饭,尝尝边关的风干羊肉。”
“好。”萧玉应着,心里却清楚——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此刻,他身边有个能一起找破绽、一起挡刀子的人,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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