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赞在垂花门后的缝隙里,长久地凝望着园子深处那个背影。
七岁的他,尚不能全然领会这背影中凝聚的十载寒冰。母亲江倾梧,那个曾在京城三月三诗会上,令满座倾倒、被赞誉为“青丝扬处流风回雪,疑洛神再生”的才女,如今只是萧府西角废园里一抹枯槁的灰影。她终日坐在青石阶上,目光空洞地凿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仿佛灵魂早已被风干,只剩躯壳被无形的绳索钉死在这方寸囹圄之中。
父亲萧衍的话语,裹着难以言喻的焦灼与恳求,在萧赞耳边缠绕如阴冷的藤蔓:“赞儿,去,去你母亲跟前说说,父亲今日又为她寻得了前朝孤本的残卷……说说父亲心里,从未放下过她。”这样的话,萧赞从很小便开始替父亲传递。起初他只是鹦鹉学舌,满怀希冀地跑去,仰着小脸,努力将父亲的思念一字一句倾倒出来。母亲偶尔会从遥远的地方收回视线,落在他脸上——那双曾流动着诗赋华彩的眸子,每一次投注,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蒙尘的冰块,疏离而麻木。她听过,顶多极淡地点一下头,便又沉入那无边的沉寂中去。
终于,在一个格外闷热的黄昏,父亲长久积压的狂躁如同沸水顶开了壶盖。母亲冰冷如刀的话语再次割过厅堂,父亲倏然掀翻了满桌佳肴,碎瓷的尖啸声撕裂了傍晚的空气:“江倾梧!你要做那清高的玉雕,我便成全你!永生永世,就在这方寸之地,做你的泥胎木偶!”他暴喝着,额角青筋毕现,像野兽般喘息着下令,“锁死这院子!一只鸟都不准飞进去!笔墨纸砚?痴心妄想!她这辈子休想再碰一下!”
沉重的铁锁“咔哒”一声落下,如同命运落棺的闷响,彻底隔绝了江倾梧与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院门闭合的瞬间,萧赞清楚地看到,母亲挺立如竹的背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脊梁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门缝中挤出,如同濒死禽鸟最后的哀鸣,那声音在渐起的雷声里回荡不绝:“萧衍!你锁住的不是人!是鬼!是你一手造出的厉鬼!” 院内随后是惊天动地的碎裂声,那是她将仅存的、心爱的几卷书籍和珍藏的旧物统统砸向墙壁的声音。
从此,那令人心悸的寂静里,开始滋生另一种更细微、更绵长的声音——母亲低低的、持续的呓语。有时是破碎的诗句,有时是怨毒的诅咒,更多时候是毫无意义的音节,像枯叶在寒风中摩擦,听得人脊背发凉。萧赞缩在窗下角落,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母亲的嗓音干涩如砂砾,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是他……都怪他……”她絮絮地念着,目光时而涣散,时而针尖般凝聚,最终,钉子般狠狠钉在年幼的萧赞身上,“是你!我的劫数!若非你这孽种……我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又是一个电蛇撕破浓黑夜空的晚上,惨白的电光骤然照亮内室。萧赞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循着一阵窸窸窣窼的异响望去。只见摇曳的烛火下,母亲披散着灰白枯槁的长发,形同鬼魅。她手中紧握尖锐的银簪,正一下、一下,狠狠地扎向一个小小布偶的心口,那布偶身上,赫然缝着他萧赞的生辰八字。每一次簪尖落下,都伴随着她喉间挤出的、不成语调的诅咒音节。烛光将她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巨大而狰狞,如同恶鬼正享用祭品。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萧赞的喉咙,他死死捂住嘴,却挡不住那濒临崩溃的凄厉呜咽骤然冲口而出。哭声撕裂了室内阴森的氛围。江倾梧扎针的动作猛地一滞,布满红丝的双眼转向发出声音的角落。惨白电光再次炸裂,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那狰狞扭曲的诅咒神情,如同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瓦解。
“……赞儿?”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和一丝久违的柔软。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将蜷缩在角落、抖如筛糠的儿子死死搂进怀里。那拥抱紧得几乎让萧赞窒息,母亲冰冷的枯骨般的手指深陷进他细瘦的胳膊,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绝望的灼热:“不怕……娘的赞儿不怕了……是娘不好……娘吓着你了……”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萧赞头顶那柔软的发旋儿里。
这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的温情拥抱,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仅仅持续了短暂的片刻。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越来越清晰,母亲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萧赞忍不住痛呼出声:“母亲……疼……”
这一声细微的呼唤,却像是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母亲那短暂而虚幻的清醒。她身体骤然僵硬,眼中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星光迅速黯淡、熄灭,重新被浓重的怨毒和疯狂覆盖。“疼?”她猛地松开手,力道之大几乎将萧赞推倒在地,随即尖利凄楚的声音再次拔高,如同夜枭哀鸣,“你也会疼?你可知娘这颗心,日日夜夜被放在油锅里煎,被千针万线密密地缝吗?!”她猛地扬起手,带着风声狠狠扇在萧赞稚嫩的脸上。
清脆的掌掴声在雷雨声中依旧刺耳。萧赞被打得头一偏,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火辣辣地肿起。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母亲那张因痛苦和疯狂而彻底扭曲的脸。她打了他,接着又像被那清晰的掌印烫伤了一般,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红肿的脸颊,口中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不……不……娘不是有意的……赞儿……我的儿……”然而指尖还未触及,那凝聚的悔意又被更汹涌的恨意冲垮,她猛地收回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对着墙壁嘶吼起来:“滚!都滚!都是你们害我!害我啊——”
这般撕裂般的拉扯,痛楚的给予与收回,怨恨的宣泄与愧悔的挣扎,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碾磨着萧赞幼小的心魂。他像一片被卷入风暴的落叶,在母亲冰与火的两极地狱里,被抛掷、撕扯。直到那个裹满了朱红、喧闹得刺目的日子猝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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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