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萧衍迎娶正妻的大婚之日到了。
府邸里一片鲜红,刺目的红绸从门楣一直缠裹到廊柱尽头,流苏在风中招摇,如同无数滴落的血珠。喧天的喜乐和宾客的谈笑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隔着重重庭院传来,震得人心头发慌。这喜庆如火的热浪,却一丝一毫也未曾波及萧赞母子所囚禁的西角废园。这里依旧沉寂如墓穴,只有秋风吹过衰草发出的簌簌声响,如同幽魂的叹息。
沉重的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萧赞端着一碗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走向那个倚在冰冷廊柱下的孤单身影。母亲江倾梧今日显得格外安静,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衣,枯槁的头发被一支乌木簪勉强挽住,几缕银白的发丝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她的目光,越过荒芜的庭院,投向被高墙切割的那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一片鲜艳的红绸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又被重重拍下,像挣扎的火焰。
萧赞的心被揪紧了,他放下粥碗,怯生生地靠近,小手迟疑地落在母亲冰冷的手背上:“母亲……喝点粥吧……”
江倾梧的身体轻轻一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眼神空洞得骇人,仿佛瞳孔深处的光已经被彻底抽干,只剩一片混沌的死灰。然而当她看清面前小小的脸庞时,那死灰之中陡然升起一股令人心悸的火焰。她猛地反手,用尽残存的气力死死攥住萧赞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将小儿脆弱的骨头捏碎。
“赞儿——”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濒死的兽鸣,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彻骨的痛苦和哀求,“帮帮娘……求你……帮帮娘!”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膝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爬满青苔的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砸在萧赞的心上。
“让他们开门!让娘出去!娘受不了了……这比死还难受啊!”她仰起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枯槁凹陷的脸颊,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那双曾是京城最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黑洞般的绝望深渊,死死地攫住萧赞幼小的灵魂,“娘活着……每一刻都是永世的凌迟啊!放娘走吧……赞儿,娘求你……求你给娘一条生路……让娘……解脱!”
萧赞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他怎能不明白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他怎能看不见她眼中那生生被磨灭的光?可是他没有办法,没有人会听他的,他救不了母亲,他僵立在原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小脸憋得青紫,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只有破碎的呜咽。
看着儿子那因巨大挣扎而扭曲痛苦的小脸,江倾梧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熄灭了。那空洞的死灰重新弥漫上来,覆盖了一切。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萧赞的手,仿佛卸下了生命中最后一点重量。她不再看他,也不再哭泣,只是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姿态,扶着冰冷的廊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娘……娘去歇着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游丝,不辨悲喜。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那间光线幽暗、散发着霉味的内室走去。背影佝偻,每一步都像踏在萧赞的心尖上。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命运的落锁。萧赞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外面震耳欲聋的喜乐、宾客的哄笑声浪,此刻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幕。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猛地缠住了萧赞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终于再也无法在原地停留半分,像一枚被恐惧射出的箭矢,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院门的方向狂奔,他扑到厚重的门板上,小小的拳头死命捶打着冰冷的木头,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咚”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冲破喉咙,混合着深深的恐惧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悔恨:“开门!快开门啊!救救我母亲!求求你们开门!”
院门外,两个穿着崭新红褂、腰间扎着大红绸带的守卫正靠着墙壁闲聊,嗑着瓜子,脸上带着喜宴上沾染的兴奋红晕。其中一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和捶打惊得一哆嗦,瓜子壳掉了一地。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粗声粗气地呵斥:“谁?!嚎什么嚎!国公爷大喜的日子,触什么霉头!”
“是我!萧赞!求求你们!快开门!我母亲……我母亲她不好了!”萧赞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恐。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脸上都显出极度的不情愿和深深的晦气。其中一个撇撇嘴,小声嘀咕:“又是那个疯婆子!国公爷好不容易续弦的大日子,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存心找不痛快呢!”另一个也满脸厌烦,连连摆手:“去去去,小祖宗,别添乱了!她哪天不闹?等过了这吉时再说!”
“不是闹!是真的!求求你们进去看看!就看一眼!”萧赞的哭求已经近乎崩溃,小手在门板上疯狂地拍打捶击,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划出浅浅的血痕,“娘说要去‘歇着了’!她不对啊!”
两个守卫脸上那不耐烦的敷衍僵硬了一下。其中一人迟疑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腰间那根象征喜庆、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红绸带,狐疑地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这小子……哭得不太对劲啊?”
“啧!”另一个守卫狠狠啐了一口,终究抵不过内心的那点动摇,“进去看一眼!就一眼!若是那疯婆子装神弄鬼,回头非扒了这小崽子的皮不可!”他骂骂咧咧地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黄铜大锁。
“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门被猛地推开。守卫粗鲁地拨开扑在门边的萧赞,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
萧赞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口,几乎要跳出胸腔。守卫的脚步猛地顿在了内室的门口——那扇门虚掩着。
一股浓烈的、令人不安的诡寂从门缝里弥漫出来,沉重得如同实质。看守不耐烦地扬手,“砰”地一声推开了那扇房门。
午后的光线艰难地挤入昏暗的室内,首先映入守卫眼帘的,是悬在半空中一双穿着破旧素色布鞋、微微晃动的脚尖——鞋面上沾着泥点,像凝固的泪痕。视线一点点艰难地向上移动,掠过褪色的灰布裙摆,最终定格在那张低垂的脸上。
江倾梧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脖颈被一条撕扯成长条的旧床单死死勒住,另一端系在沉重的房梁上。她灰败枯槁的面容上,昔日惊才绝艳的轮廓已被苦难蚀刻得面目全非。嘴唇微微张着,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紫绀色。那双曾经照亮京城无数诗篇、承载着万卷风华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空洞地散开,失去了所有光彩,凝固着永恒的、无边无际的解脱……与深入骨髓的怨毒。那最后的眼神,仿佛跨越了生死界限,死死地钉在门口——钉在守卫身上,也钉在随后闯入的、她唯一的儿子身上。
时间骤然凝固。
“……死……死了?!” 推门的守卫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一步,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一片骇人的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另一个守卫探头看了一眼,也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喉头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发不出。
萧赞小小的身体完全僵住,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成了冰棱。他直勾勾地看着梁上悬挂的母亲,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双凝固的眼睛,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整个魂魄都吸进去、搅得粉碎。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了,喜乐、人声、风声……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死寂中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和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恐惧、悔恨、巨大的茫然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旋转、崩塌、碎裂,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黑暗。
他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幼树,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萧赞是被浸骨的寒冷和脸上冰冷的湿意激醒的。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久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萧衍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到狰狞的脸,他竟还穿着那身刺目的、象征着喜庆与迎新的猩红吉服,宽大的袍袖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如同一片凝固的血海。然而在这片猩红之上,他手中却紧握着一根沾满了暗褐色斑块的乌金皮鞭。那是皮肉与血液干涸后留下的、罪恶的烙印。
“孽障!畜生不如的东西!” 萧衍的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癫狂的恨意,“你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为何不喊!为何不阻!你连一声救命都吝惜给你亲生母亲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萧赞的耳膜和心脏。
他话音未落,手臂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挥下。
“啪——!!”
乌黑的鞭影撕裂了昏暗的空气,带着尖锐的哨音,狠狠噬咬在萧赞稚嫩的后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撕裂,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鲜红的血珠立刻从绽开的皮肉中迸射出来。
“呃啊——!” 钻心刺骨的剧痛让萧赞猛地弓起了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为什么不喊人?!”又一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落,在原先的伤口上叠加出更深的血痕,“说!是不是你心中也怨恨她?!怨恨她疯癫?!怨恨她待你不好?!”
冰冷的石板地上早已水渍淋漓,不知是泼在他脸上的冷水,还是流不尽的鲜血。
萧衍的胸膛剧烈起伏,猩红的吉服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暗色,紧贴着他急促喘息的轮廓。乌金鞭梢滴滴答答坠落的血珠,在水渍斑驳的石板上溅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花。那股灭顶的狂怒,在连续十几鞭近乎本能的抽打后,似乎随着体力的消耗和儿子微弱如游丝的呻吟而稍稍凝滞。他看着地上那蜷缩成小小一团、几乎不再动弹的人儿,眼中癫狂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剩下的只有冰冷刺骨的厌弃和一种近乎荒诞的疲惫。
“够了!”他猛地一甩鞭子,粘稠的血滴甩在冰冷的石墙上。声音嘶哑,“来人!”
门外阴影里,早已被那骇人鞭声和惨叫惊得僵立、大气不敢出的两个粗壮仆役,如同被无形的线扯动,立刻躬身小跑进来。他们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对地上那触目惊心的惨状视若无睹,只将身体紧绷成随时听命的姿态。
“把这孽障拖回去!”萧衍的声音像淬了冰渣,手指嫌恶地指向地上气息奄奄的萧赞,“锁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他不再看儿子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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