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在死寂的荒原上悄然疯长。

高途不再视自己为纯粹的受害者，他开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自己。这具身体，这个被严密监控的腺体，乃至他所能释放的、被三方争夺的信息素，都成了他手中仅有的、可怜的筹码。

他要下一盘棋，一盘以自身为弃子的棋。输，无非是早已预定的毁灭；赢……他不敢奢望赢，他只求能在坠落前，撕开这虚伪平衡的一角，让那些掌控者也能尝到一丝失控的滋味。

计划的第一步，是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对手”们，尤其是他们之间那脆弱的关系纽带。

机会很快来临。一场由花氏家族主导的商业晚宴，需要高途作为花咏的“伴侣”出席。同时，沈文朗作为重要的商业伙伴，盛少游作为与花氏有密切军工往来的盛家代表，都会在场。

这将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同时面对他们三人。

宴会厅璀璨夺目，衣香鬓影。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昂贵香水与信息素的味道，构成一幅上流社会浮华而虚伪的图景。高途穿着花咏为他挑选的定制礼服，剪裁合体，质地精良，却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颈后的铂金保护环在灯光下闪烁着冷调的光泽，与他苍白的面容、平静无波的眼神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易碎又疏离的美感。

他挽着花咏的手臂，行走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花咏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白兰地信息素收敛得恰到好处，只在他周身形成一道不容侵犯的无形屏障。他偶尔会侧头对高途低声说一两句指示，语气平淡，如同在调试一件展示的仪器。

高途顺从地点头，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全场。他看到了沈文朗，正与几位政商名流谈笑风生，举止温文尔雅，鸢尾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营造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氛围。他也看到了盛少游，一身挺括的军装改良礼服，在一群同样气息彪悍的同伴中格外显眼，浓烈的朗姆酒信息素即便刻意收敛，也带着难以忽视的侵略性。

三股属于他的Alpha的信息素，在这偌大的空间里，维持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平衡。

按照惯例，高途大部分时间需要待在花咏身边，扮演一个安静、得体的附属品。但他知道，另外两人绝不会满足于此。

果然，当花咏被一位重要客人暂时绊住交谈时，沈文朗适时地走了过来。

“小途，今晚很耀眼。”沈文朗的笑容无可挑剔，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果汁，“喝点这个，你脸色不太好。”他的关怀无微不至，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高途颈后的保护环，以及他挽过花咏手臂的位置，眼底深处有一丝被压抑的、属于Alpha的领地意识。

“谢谢文朗哥。”高途接过果汁，指尖与沈文朗轻轻一触，随即分开。他没有像过去那样低头回避视线，而是抬眼看向沈文朗，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刚才和花咏先生过来时，好像看到盛少校了，他似乎……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沈文朗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顺着高途目光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正好对上盛少游毫不掩饰盯视这边的、带着戾气的眼神。沈文朗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松开，重新挂上温和的面具：“少游就是那个性子，小途不用在意。”

但他周身那温和的鸢尾信息素，几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警戒的锐利。

高途垂下眼帘，小口喝着果汁，不再说话。种子已经播下。

没过多久，盛少游果然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完全无视了沈文朗，直接站到高途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朗姆酒的信息素也随之浓郁了几分。

“跟我去露台透透气。”他语气强硬，带着一贯的命令口吻，伸手就要去拉高途的手腕。

沈文朗适时地向前半步，巧妙地隔在了盛少游和高途之间，脸上依旧是得体的微笑：“少游，这里是公开场合，注意影响。小途现在需要陪在花咏先生身边。”他特意强调了“现在”和“花咏先生”。

盛少游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怒火升腾：“沈文朗，你少他妈在这里装好人！他属于谁，你心里清楚！”

“我当然清楚。”沈文朗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都很清楚，不是吗？共同的约定。”

“约定？”盛少游嗤笑一声，声音压低却充满威胁，“约定可没说他得像块背景板一样一直粘着花咏！”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信息素的对抗在无形中加剧。鸢尾的柔韧与朗姆酒的烈性在空中碰撞，虽然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但足以让被夹在中间的高途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周围的宾客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微妙的气氛，投来探究的目光。

高途站在沈文朗身后，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扮演着受到惊吓和困扰的柔弱角色。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他需要让这场冲突更明显一些，明显到足以引起那个真正掌控者的注意。

他极轻地、仿佛无助般低唤了一声：“文朗哥……”

这声呼唤如同导火索。

盛少游看到高途下意识地向沈文朗寻求庇护，理智的弦几乎崩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朗姆酒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带着强烈的攻击意向沈文朗压去。

沈文朗脸色微变，下意识地释放信息素抵抗，同时沉声道：“盛少游！你想在这里动手吗？”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插了进来，如同冰水浇熄了躁动的火焰。

“看来我的客人之间，有些小小的误会。”

花咏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谈话，走了过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淡淡地扫过对峙的两人，最终落在高途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却让高途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仿佛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一眼之下无所遁形。

花咏甚至没有释放信息素进行压制，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那股无形的、绝对的掌控力便自然而然地笼罩了这片区域。

盛少游和沈文朗几乎同时收敛了外放的信息素，但眼神中的敌意并未完全消退。

“没什么，花咏先生，只是和少游聊了几句。”沈文朗率先恢复冷静，微笑着解释。

盛少游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但也没再说话。

“高途有些不适，我先带他回去休息。”花咏没有追究，只是陈述了他的决定。他伸出手，不是挽，而是直接扣住了高途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他没有再看沈文朗和盛少游一眼，径直带着高途离开了宴会厅。

返回顶层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

高途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他不知道自己那小小的挑拨是否成功，花咏的反应太过平淡，让他无法判断。

回到那间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花咏松开手，脱下外套，动作依旧优雅从容。

“去清洗。”他命令道，语气与往常无异。

高途依言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宴会厅沾染的杂驳气息，却洗不掉内心翻涌的波澜和那丝隐隐的不安。他对着镜子，看着颈后那个铂金色的保护环，第一次觉得，这或许不仅仅是禁锢，也可能是一层……保护色？让他可以隐藏在“珍宝”的外壳下，进行危险的试探。

当他走出浴室时，发现花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在等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滞感。

高途的心猛地一紧，脚步下意识地放慢。

花咏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地开口：“今晚，你做得很好。”

高途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知道了？

花咏站起身，缓步走到高途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他没有释放信息素，但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比任何信息素的压制都更令人窒息。

“沈文朗的伪善，盛少游的莽撞……”花咏的指尖轻轻拂过高途还带着湿气的发梢，动作轻柔，却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酷，“以及你……试图利用他们之间矛盾的小聪明。”

他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像冰锥，狠狠凿在高途的心上。

“我允许你存在，高途，是因为你的‘安静’和‘顺从’。”花咏的指尖下滑，抚过他的脸颊，最后停留在那冰冷的铂金保护环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不要试图打破这份安静。你的价值，在于你的‘存在状态’，而非你的‘行为’。”

他俯下身，在高途耳边低语，气息冰冷：“记住，棋子若想跳出棋盘，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碾碎。”

说完，他直起身，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转身走向书房。

“今晚你留在这里。”

书房门轻轻合上，将高途独自留在空旷的客厅里，浑身冰冷。

他失败了。他那点可怜的算计，在花咏绝对的力量和洞察力面前，如同孩童的把戏，不堪一击。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入膝盖。

原来，他连做一枚弃子，都没有资格吗？

就在这深沉的绝望中，那个冰冷的、不甘的念头，却如同在寒风中摇曳的星火，并未完全熄灭。

花咏看穿了他的意图，却没有立刻惩罚他，只是警告。

为什么？

是因为他的“小聪明”无伤大雅？还是因为……花咏其实也乐见沈文朗和盛少游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相互制衡？而他的这点小动作，恰好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微妙地维持了这种制衡？

这个想法如同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

他或许高估了自己作为棋手的能力，但他低估了自己作为“棋子”的重要性？

花咏需要他“安静”和“顺从”，需要他维持那个稳定的“存在状态”。这意味着，他的“状态”本身，就是平衡三方的一个关键支点。

如果他不再“安静”，不再“顺从”呢？

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更直接的、更决绝的……打破状态。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

他抬起脸，望向书房的方向，眼底那片荒原上，似乎有新的东西在孕育。不再是冰冷的算计，而是一种趋于实质的、危险的决绝。

碾碎？

他早已身处粉碎的边缘。或许，被碾碎的过程本身，也能成为一种……反击。

他轻轻摩挲着颈后的保护环，这一次，指尖不再是无意识的动作，而是带着某种确认般的力度。

棋局，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他，这枚看似无力的弃子，或许找到了另一种存在于棋盘上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