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凉亭“交锋”后,沈知砚觉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具体表现为心神不宁,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松涛院的方向;耳根子变得异常敏感,但凡听到与“顾”“言”“舟”这三个字相关的音节,都会莫名一热;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观察顾言舟。
这观察起初是带着一种愤愤的和报复意味——他想找出这块“木头”的更多破绽,以证明他的木讷。
然而,观察的结果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发现顾言舟并非真的完全冷漠。清晨,他会看到顾言舟在松涛院那棵老松下静立,闭目调息,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傍晚,他会“偶然”路过演武场,瞥见顾言舟挥汗如雨的身影,那流畅的肌肉线条在夕阳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每一次挥枪、每一次格挡,都带着一种野性的、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美感。
他甚至注意到,顾言舟会默默扶起被风吹倒的花盆,会将不小心闯入书房、吓得瑟瑟发抖的幼猫轻轻地拎出去放生,会在府中老马夫扭伤腰时,不动声色地接过沉重的草料桶。
这些举动与他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山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冰雪覆盖下偶然露出的一点嫩绿,让沈知砚感到困惑,甚至……有一丝隐秘的、他不愿承认的触动。
“墨痕,”某日,沈知砚终于忍不住,状似无意地问起贴身小厮,“你说……顾言舟他,整日里不是练武就是看兵书,不觉得闷吗?”
墨痕正在整理书案,闻言愣了一下,挠挠头:“二公子啊?奴才觉得……可能练武之人就喜欢这个吧?就像公子您喜欢读书一样。”
“那能一样吗?”沈知砚下意识反驳,“读书可明理,可怡情,可知天下事。练武……除了打打杀杀,还能做什么?”
他说得言之凿凿,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前几天还偷偷摸摸观察人家练武。
墨痕嘿嘿一笑:“二公子武艺高强,将来可是要像老将军一样保家卫国的,那是大英雄呢!”
保家卫国……大英雄……
沈知砚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好像……是比吟诗作对听起来更……威风一点?
他甩甩头,赶紧把这“长他人志气”的念头压下去。他沈知砚将来是要像他爹爹一样入阁拜相,辅佐君王的,一样是经世济民,才不比他差!
这日,府中来了几位与沈知砚交好的世家子弟,皆是上京有名的才俊,如太傅之孙李文轩,吏部尚书之子赵铭等。
几人在临水而建、四面通透的香水榭中品茗论诗,谈笑风生。水榭外碧波荡漾,荷香阵阵,端的是文人风骨。
沈知砚今日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天青色的丝绸长衫,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疏落的竹叶暗纹,腰间束着同色腰带,缀着一枚品相极佳的蟠龙玉佩。墨发用一根青玉簪整齐束起,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特秀。
他手中拈着青瓷茶盏,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言谈间机锋巧妙,时而点评时政,亦能切中要害,引得众人连连赞叹神童,俨然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这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个搅乱他心绪的人,重新找回属于沈家嫡子、上京才子的自信与从容。
李文轩正提议以“夏荷”为题限韵作诗,众人纷纷叫好,沈知砚也含笑点头,脑中已开始构思佳句。
然而,就在他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水榭对面的游廊时,那道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顾言舟正从演武场回来,大概是刚沐浴过,墨发微湿,并未完全擦干,几缕发丝随意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被他用一根简单的深色发带束在脑后。他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劲装,腰束革带,勾勒出精悍的腰身和笔直的长腿。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水榭这边的喧闹,只是目不斜视地沿着游廊走着,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武者特有的节奏感。
沈知砚正在点评赵铭所作诗句的声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像往常那样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诗会。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黏住了,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紧。
他看到顾言舟走到游廊拐角处,似乎是被水榭这边陡然增高的众人的笑语声惊动,脚步微顿,侧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就是那么遥遥的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毫无预兆地交汇了。
沈知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维持自己方才侃侃而谈的从容,可身体却像是僵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
他能清晰地看到顾言舟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颜色,里面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似乎蕴藏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顾言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一息的时间。那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沈知砚看不透里面包含了什么情绪,只觉得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让他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麻,甚至连耳根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隐隐发热。
随即,顾言舟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没有任何留恋,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转身便消失在了游廊的尽头,干脆利落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沈知砚的错觉。
水榭中的谈笑声依旧,李文轩还在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的笑话,赵铭已经开始提笔蘸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沈知砚却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都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他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他的耳膜,声音大得他几乎要怀疑旁边的人也能听见。
方才与顾言舟对视的那一瞬,像一幅被定格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
他……他刚才是不是看了我很久?他看我做什么?我今日这身衣服……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沈知砚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知砚?知砚?”旁边李文轩的呼唤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手还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沈知砚猛地回神,脸上竟有些发热,他慌忙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喝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却差点被呛到,引得一阵轻咳,“咳……何事?”
“我们方才在说,下月西山书院的诗会,知砚兄你这首《咏荷》若是出手,定然是要拔得头筹的!”李文轩笑道,指了指赵铭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诗作。
沈知砚这才发现,就在他走神的那一会儿,赵铭的诗已经写好了。他定睛看去,诗句平平,并无甚出彩之处。若是平时,他定能随口吟出好几首将其比下去,可此刻,他脑子里竟一片空白,方才构思的佳句早已不翼而飞。
“嗯……赵兄此诗,清丽自然,颇有……颇有野趣。”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词不达意。
李文轩和赵铭对视一眼,都觉得今天的沈知砚有些奇怪,似乎……魂不守舍?
沈知砚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常,心中更是懊恼。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被那块木头看了一眼而已!怎么就这般模样?定是最近被他气糊涂了,加上天气炎热,有些中暑!对,一定是这样!
然而,无论他如何自我安慰,那股莫名的、混杂着慌乱、羞赧、气恼和一丝奇异悸动的情绪,却如同水榭下的池水,被投入石子后,涟漪一圈圈扩散,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接下来的诗会,他明显不在状态,应答也失了往日的机敏,草草编了个借口,结束了这场让他如坐针毡的聚会。
与此同时,走在回松涛院路上的顾言舟,内心也并非毫无波澜。
他确实只是习惯性地朝喧闹处瞥了一眼,却没想到会正好对上沈知砚的目光。
水榭中,那个被众人围拢着的青衣少年,在阳光下几乎白得发光,笑容清浅,姿态优雅,像一株精心培育的名贵兰花,惊心动魄。那一刻,他周围的所有人和物,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