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静室长守，旧梦沉澜

蓝忘机坐在床沿的第两千三百七十八个日夜，窗外的桃花又落了一场。

他指尖的温度，似乎比魏无羡的指尖还要凉些。

这些年，他很少踏出静室。蓝曦臣会按时送来饭菜和干净的衣物，有时会站在门外，轻声说些仙门的琐事，说江澄又加固了莲花坞的结界，说金凌把兰陵金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蓝思追带着蓝景仪和欧阳子真，在云深不知处的山脚下救了一窝被猎户困住的兔子。

蓝忘机总是沉默地听着，握着魏无羡的手，目光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上，仿佛在透过这张脸，看那个十六年前翻墙闯祸、笑闹不休的少年。

今日的阳光很好，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魏无羡的发顶投下细碎的光斑。蓝忘机抬手，替他拂去一片落在额角的桃花瓣，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皮肤时，记忆忽然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是他们少年时，在云深不知处听学的第三个月。

后山的桃花开得正好，魏无羡揣着两坛偷来的天子笑，猫着腰躲在桃林深处的石桌旁，看见他走来，立刻眼睛一亮，朝他招手：“蓝湛！这边这边！”

他走过去，看见石桌上摆着两坛酒，还有一碟花生米，一碟莲藕排骨汤——那是魏无羡托人从云梦带来的，说是要和他分享“人间至味”。

“你又犯禁。”他皱着眉，却没有转身离开。

魏无羡满不在乎地拍开酒坛的泥封，酒香四溢。他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给蓝忘机倒了一碗，推到他面前：“哎呀，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什么家规家训。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不喝点酒，简直辜负了这好景致。”

说着，他端起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嘴角沾了点酒渍，像偷食了蜜糖的小狐狸，眼睛亮晶晶的。

蓝忘机看着他，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端起了那碗酒。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清甜，像魏无羡这个人，张扬又热烈，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温度。

那天，他们在桃林里坐了很久。魏无羡说了很多话，说云梦的荷塘，说江澄的臭脾气，说师姐做的莲藕排骨汤有多好喝。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蓝忘机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嗯”。

后来，魏无羡喝多了，趴在石桌上，嘟囔着说：“蓝湛，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

他没有回答。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以后”会有那么多的颠沛流离，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只知道，阳光很好，桃花很香，身边的人，很好。

可如今，桃花依旧年年盛开，那个陪他喝酒的人，却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蓝忘机低下头，额头抵在魏无羡的手背上，声音哽咽，带着压抑了多年的痛楚：“魏婴……我想你了。”

静室里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和他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他想起不夜天城，魏无羡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碎了。他抱着他的身体，在乱葬岗的废墟里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只找到一支染血的陈情。

那十三年，他走遍了山川河海，逢乱必出。有人说，含光君是为了匡扶正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找一个人，找一个叫魏婴的人。

他去过云梦的荷塘，那里的莲藕依旧长得很好，却再也没有那个喊着“蓝湛，看我采的莲蓬”的少年。他去过夷陵的乱葬岗，那里早已荒草丛生，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风吹过芦苇荡的呜咽声。

他以为，重生归来，是上天垂怜，是他们的缘分未尽。他以为，他可以守着他，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可他还是输了。

输给了仙门百家的偏见，输给了金凌的一剑，输给了命运的捉弄。

蓝忘机抬起头，看着魏无羡的脸，眼底的墨色更浓。他轻轻抚摸着魏无羡的眉眼，像是在描摹一幅珍贵的画卷。

“魏婴，”他轻声说，“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是……想陪着你。”

陪着你，看春去秋来，看桃花盛开，看云深不知处的雪，落满静室的屋檐。

哪怕，你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

二、莲花坞冷，悔意噬心

莲花坞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晃，就是十年。

江澄站在莲塘边，手里握着一支莲蓬，指尖微微泛白。

塘里的莲藕，是他亲手种下的。每年夏天，荷叶田田，荷花亭亭，像极了师姐还在的时候。可如今，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喊他“江澄”，再也没有人会给他做莲藕排骨汤了。

他身后，是空荡荡的江氏祠堂。牌位上，江枫眠和虞紫鸢的名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还立着一块新的牌位，上面写着“魏无羡”三个字。

这是他三年前，亲手立的。

当年从金陵台回来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待了三天三夜。紫电就放在他的手边，那是虞紫鸢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用来“惩罚”魏无羡的工具。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用紫电抽向魏无羡，想起魏无羡每次被抽中时，隐忍的眼神。那时候，他以为魏无羡是罪有应得。可后来他才知道，魏无羡的金丹没了，他根本无法抵挡紫电的威力。

每一次的抽打，都像是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江澄抬手，捂住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被温逐流化去金丹时的剧痛，也残留着魏无羡剖丹时的隐忍。

他还记得，当年魏无羡把他从乱葬岗救回来，安置在一个山洞里。他醒来时，看见魏无羡坐在洞口，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他问：“魏无羡，我的金丹……”

魏无羡回过头，脸上带着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他当时没有看懂的疲惫：“江澄，放心，抱山散人救了你，你的金丹回来了。”

他欣喜若狂，只顾着感受丹田处重新涌起的灵力，却没有注意到魏无羡苍白的脸色，和他袖口渗出的血迹。

后来，魏无羡失踪了。再回来时，他成了夷陵老祖，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

他恨他，恨他堕入魔道，恨他连累江氏，恨他……不告而别。

他带着江氏子弟，一次次围剿乱葬岗。他对着魏无羡喊打喊杀，用紫电抽他，骂他叛徒。他以为，自己是在替父母报仇，替江氏报仇。

可真相，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他的伪装割得粉碎。

温宁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

“江宗主，你以为你的金丹，真的是抱山散人救回来的吗？”

“是公子……是公子把他的金丹剖给了你！”

“他怕你知道了会愧疚，怕你一辈子都活在自责里，所以宁愿让你恨他！”

“他被温逐流抓住，被化去金丹，扔进乱葬岗，九死一生，才练成了鬼道。他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江澄的手，猛地攥紧。莲蓬被捏得粉碎，清甜的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滴落在他的衣摆上。

他想起当年，魏无羡在不夜天城，被仙门百家围攻。他握着紫电，指着魏无羡的鼻子，骂他“祸害”。魏无羡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他说：“江澄，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那时候，他只觉得解气。可现在，他才明白，魏无羡说出那句话时，心里有多痛。

他是他的师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是为了他，甘愿剖丹，甘愿堕入魔道的人。

而他，却用最伤人的话，最残忍的手段，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

江澄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十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的莲塘边响起，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魏无羡……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风吹过莲塘，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莲塘里摸鱼捉虾。魏无羡总是很调皮，把泥巴抹在他的脸上，然后笑着跑开。他追在后面，骂他“魏无羡，你给我站住”。

他想起师姐的婚礼，魏无羡偷偷跑来，送了他一对玉佩。他说：“江澄，祝你和师姐，岁岁平安。”

他想起他们一起闯祸，一起挨骂，一起在虞紫鸢的鞭子下，咬牙挺住。

那些记忆，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江澄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他走到祠堂，跪在魏无羡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魏无羡，”他轻声说，“我会守好莲花坞，守好江氏。就像你当年，希望的那样。”

他会替他，看遍云梦的荷塘月色；替他，护好这一方水土的安宁。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喊他一声“江澄”了。

三、金陵台上，余生皆憾

金凌站在金陵台的玉阶上，手里握着一支糖人。

糖人是兔子形状的，做得栩栩如生。这是他小时候，魏无羡最喜欢买给他的。

他记得，那时候魏无羡总是偷偷溜进金麟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笑着说：“小金凌，猜猜我是谁？”

他会用力掰开他的手，皱着眉说：“魏无羡，你又来捣乱！”

魏无羡也不恼，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支糖人，递到他面前：“喏，给你的。别告诉你舅舅。”

那时候，他虽然嘴上嫌弃，却还是会接过糖人，偷偷地吃。

他以为，魏无羡是害死他父母的仇人。他以为，他对魏无羡的恨，是天经地义。

直到金陵台的那一天，温宁的嘶吼，蓝曦臣的陈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多年的执念。

他亲手刺出的那一剑，刺穿了魏无羡的胸膛，也刺穿了他的一生。

金凌低头，看着手里的糖人。阳光照在糖人上，泛着晶莹的光泽。他轻轻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却带着一丝苦涩。

这是他托人，按照记忆里的样子做的。这么多年，他吃了无数支糖人，却再也吃不到当年的味道了。

他想起乱葬岗的那次相遇。魏无羡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愧疚和疼惜。他说：“金凌，我知道，你恨我。”

他当时只觉得愤怒，他说：“我不恨你恨谁？你害死了我爹娘！”

魏无羡沉默了，没有辩解。

现在他才知道，他的父亲金子轩，是被失控的温宁误杀的；他的母亲江厌离，是为了救魏无羡，才被仙门百家的人误杀的。

而魏无羡，一直都在愧疚。他愧疚自己没有保护好师姐，愧疚自己连累了金子轩。

金凌的眼眶红了。他想起魏无羡在穷奇道，为了救温氏的老弱妇孺，不惜与仙门百家为敌。他想起魏无羡在不夜天城，为了保护他，被仙门百家围攻。他想起魏无羡重生后，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中。

原来，那个他恨了十几年的人，才是真正护着他的人。

金凌握紧了手里的糖人，指节泛白。糖人被捏得变形，糖浆粘在他的手指上，黏腻得让他心慌。

他想起自己刺出那一剑时，魏无羡看着他的眼神。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和一抹……释然。

他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魏无羡是累了。他累了被人误解，累了被人追杀，累了背负着所有的骂名。

金凌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

这些年，他成了兰陵金氏的宗主。他励精图治，整顿族内事务，将金氏打理得井井有条。仙门百家的人，都称赞他年少有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没用。

他连自己最恨的人，都恨错了。他连自己最该感激的人，都亲手杀了。

金凌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际。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当年金陵台玉阶上的血迹。

他想起蓝忘机抱着魏无羡离开时的背影，单薄而孤寂。他想起江澄跪在玉阶上，痛哭流涕的模样。他想起自己，瘫坐在地上，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魏无羡……”他轻声呢喃，声音哽咽，“我错了……”

错了，错把恩人当仇人，错把恨意当执念。

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万劫不复。

余生很长，长到他可以把金氏打理得很好，可以成为仙门百家敬仰的宗主。

余生很短，短到他再也没有机会，对那个人说一句“对不起”，说一句“谢谢你”。

金凌站起身，将手里变形的糖人，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他转身，朝着玉阶下走去。

他要去云深不知处。

他要去看看蓝忘机，看看魏无羡。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四、少年忆旧，风过含光

云深不知处的山脚下，有一片开阔的草地。

蓝思追、蓝景仪和欧阳子真，正坐在草地上，看着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小兔子是蓝思追前几天在山脚下救的。当时，它们被一只凶猛的猎户追赶，眼看就要葬身虎口，是蓝思追及时赶到，用灵力击退了猎户，将它们救了下来。

“思追哥，你看这只小兔子，眼睛好红啊，像极了含光君的兔子。”蓝景仪指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兴奋地说。

蓝思追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小兔子的脑袋，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乱葬岗的伏魔洞。那时候，他还叫温苑，是魏无羡捡回来的孩子。

魏无羡会抱着他，给他讲故事，教他写字。他会带着他去摘野果，去捉蝴蝶，去看乱葬岗的夕阳。

他记得，魏无羡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他记得，魏无羡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阿苑，要乖哦。”

后来，乱葬岗被围剿，他被蓝忘机带回了云深不知处。他失去了记忆，成了蓝思追。

直到很多年后，在聂导的设计下，他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那个温柔待他的“羡哥哥”。

他以为，重生归来的羡哥哥，可以和含光君相守一生。他以为，他们可以一起，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成为一名合格的蓝氏子弟。

可他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蓝思追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想起金陵台的那一天，他站在人群里，看着金凌一剑刺向魏无羡，看着魏无羡缓缓倒下，看着含光君抱着他，眼底的绝望。

那一刻，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思追哥，你怎么了？”蓝景仪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蓝思追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

欧阳子真看着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魏前辈，对不对？”

蓝思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欧阳子真也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魏无羡的场景。

那是在清河的聂氏祖坟。他和蓝思追、蓝景仪一起，被卷入了一场诡谲的案件。是魏无羡，带着他们，一步步揭开真相，一次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魏无羡很厉害，他会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对付那些凶煞的走尸。他也很温柔，会笑着和他们开玩笑，会给他们讲一些有趣的故事。

欧阳子真一直很崇拜魏无羡。他觉得，魏无羡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不像仙门百家说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可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温柔又厉害的人，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我还记得，”蓝景仪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魏前辈还教过我，怎么用符咒逗兔子。他说，蓝氏的兔子太闷了，要逗逗它们才好玩。”

他想起魏无羡拿着符咒，在云深不知处的后山，逗着那些雪白的兔子。魏无羡笑得很开心，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含光君站在一旁，无奈地摇着头，眼底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时候的画面，温馨得像一幅画。

可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蓝思追看着怀里的小兔子，轻声说：“魏前辈……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救了温氏的老弱妇孺，救了蓝思追，救了金凌，救了很多很多人。

可他自己，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风拂过草地，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小兔子在蓝思追的怀里，轻轻蹭着他的手，软软的，暖暖的。

蓝思追抬起头，看向云深不知处的方向。那里，静室的烛火，应该还在夜夜长明。

含光君还在等着魏前辈。

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蓝思追轻轻叹了口气。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兔子，眼底带着坚定的光芒。

“魏前辈，”他轻声说，“你放心。我们会替你，看着这世间的繁华。我们会替你，守着云深不知处的月亮，守着莲花坞的荷塘，守着金陵台的夕阳。”

守着那些，你曾经守护过的一切。

风过含光，卷起一阵桃花雨。

仿佛是那个张扬明媚的少年，在时光的尽头，笑着挥手。

“蓝湛，思追，景仪，子真……”

“我走啦……”

“你们……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