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懂事，难得与谁发脾气，受过的委屈倒是不少，可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还是头一遭。

刮过皮的麻落在脚边，草棚外的天空已漆黑一片，星子稀疏风起微凉。

那一瞬的情绪爆发致使口不择言。

但话已出口便覆水难收，眼下肖战也无心情继续干活儿，可单凭他的出身，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格。但到底也是面薄的坤泽，被乾元如此三番五次厌弃，怎能没个脾气和委屈。

抬起袖口胡乱在脸上擦了一通，肖战俯身将地上的麻拾起，又把自己方才没处理完收拾好。

离开前嗓音仍有哽咽：“我与爹从不觉得你是奴，自打你来了这个家，不论你如何想，我们以后都是你的家人。”

博坐在小马扎上，目光落在手上，耳能听明坤泽委屈，鼻腔能闻得白叠子失落。

肖战回到屋子，拿了身明日要穿的衣裳便去了苏黎棠那儿。

父子两早先便商量好，所以屋里的被子枕头都是苏黎棠重新准备的，而肖战惯来所用早已搬到他屋子里，倒也合礼数。

毕竟未结亲前，坤泽与乾元还是有别的。

绿萝青藤垂栅栏，秋风扫荡满地叶斑驳，静坐草棚下，执木锤心飘摇。

博晓得肖家父子乃心善之人，即便肖战再如何生气，都做不了心狠之事。

——可姻缘一事、结亲成契，怎能如此草率。

夜色渐沉，肖战已盥漱睡下，苏黎棠却瞧见博依然宿在草棚，端着油灯便轻手轻脚走出屋子，到草棚那处去。

秋夜晚风飕飕，木板子搭的简易床榻又硬又凉，而博搭盖在身上之物，不过一件粗布麻衫。若非乾元身子骨硬朗，这般折腾早该被风寒侵蚀、一病不起。

博觉浅，听觉敏锐，鞋履踩在院中泥地步步而来时，他便倏然睁开双眼。

利索起身坐在板榻上，便见端着油灯向他走来的苏黎棠，下意识起身：“阿叔，有事你唤即可，夜里凉莫要出来。”

苏黎棠将油灯摆在后边的灶台上，搬过小马扎坐在博对面：“为何不愿搬去阿战的屋子，可想过冬季该怎么办？”

面前人对此无应答，想来是默认了。

草香浅淡溢出，原本博还以为是苎麻之故，随后惊觉是苏黎棠，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进腹中。毕竟面前人是长辈，自不是他这小辈可置喙的。

正是博往后缩退身子，握拳抵在鼻息的举动，让苏黎棠看了明白，便浅笑着道：“博，大概不知，像我与阿战这下等人的身份，每月去衙门所领药贴都是次品，掩不住信香是常有的事。”

言至此，后话无需再过直白，博自然能听明白。

当今这个世道，乾元占强能轻易掌控自身信香，而中庸从不为此困扰，再则便是坤泽。虽说坤泽能撑起一片天，但身份地位从来都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人啊，亦是要分个三六九等的。

真相大白后，再闻这草香，思及整日绕着自己的白叠子，博往前挪动身子，歉意道：“阿叔，是我不好。”

苏黎棠本就没责怪之意，抬手抚了下博低垂的头顶：“当初我提及买夫奴一事，阿战是不同意的，家中清贫，银钱也乃他父亲战死所得抚恤金。可先夫临行前曾嘱咐过，为阿战寻良人迎回家中，再苦亦要养在膝下，莫叫他因家中无乾元父亲，日后被欺负了去。”

为父母者，从来都是用心良苦。

博不禁心生羡慕。

见人依旧沉默，苏黎棠又道：“阿叔晓得你是有主见的人，亦希望你体谅一二，姻缘天定，你既能与我们成为一家人，如何不是一种缘分呢？”

言至此，博如何能不明白苏黎棠的用意。

——不过是心疼儿子，希望他能善待肖战，与他成起所好，结亲定良缘。

博攥着拳头眉宇紧蹙，始终垂首沉默不语。按理说他为夫奴被主家买回，本该如此，可不知何故就是觉得，结亲乃大事不该如此草率马虎。

屋下横梁，人在檐下，如何能不低头。

再抬头时，博眸眼沉潭嗓音晦涩：“阿叔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苏黎棠衔满欣慰，自小马扎站起身，拍着博肩背：“好了，回屋里睡吧，白叠子温润软和，日后博自会晓得他的好。”

此话显然意有所指，博听的明白。

随后苏黎棠没再逗留，油灯也留给了呆坐草棚内沉思的博。

白叠子自是好的，南夏国从不见何处有此物生长。旁人也闻不出肖战的信香，多时还被同为坤泽之人嫌弃，总觉此味怪异。

然则，那日博竟能瞬间辨别出此乃肖战信香，且还只道溢出不妥，半点不见他有嫌弃之意。

也正是因此，苏黎棠觉着，博并非对肖战无意，只是还未开窍罢了。

绵绵做白片片软，束束作苞生出暖，似花不是花，似麻不是麻，丝丝叠叠缠，其味淡雅携草木，香意轻微别致——此便是白叠子。

苏黎棠回屋后，肖战正躺在床榻内侧，蜷缩着身子睡的正香，半点不见有何烦心困扰。

一时竟让苏黎棠有些哭笑不得，拉过打圈的被褥替儿子盖好，嘴里念叨着：“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直至后半夜，连苏黎棠也抵不住困意睡下，博才端着油灯往肖战的屋子去。

屋门吱嘎而开，油灯点亮眼前的干净整洁，白叠子浅淡至无。想来也是因肖战多日没再来过，而这浅淡一缕，则是因睡前曾来取衣裳之故。

方枕柔软，被褥舒适，床榻铺垫的厚实，博上榻前还掸了掸身上里衣，生怕草屑灰尘弄到肖战床榻上，脏了坤泽闺房。

人经不住高床软枕、及窝心挂怀，尝过这个中滋味便再难回到往昔、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

谁不想，此便是余生归宿，不做流浪汉，有屋下油灯一盏待归，三餐伴琐碎——尽是熨帖。

可心下忐忑，总是难定尘埃，只觉此等大事岂能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