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回来,已是申时末。冬日天短,夕阳的余晖在积雪上涂抹出一层黯淡的金红,很快便被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暮色吞噬。将军府的屋檐下,早早挂起了灯笼,在渐起的寒风中轻轻摇晃,投下不安的光影。沈玦被直接送回卧房。卸下那件华贵却沉重的白狐裘,交给侍女仔细收好,又将依旧温热的手炉放在床头。她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窗前的圈椅里,望着庭院中迅速暗沉下来的天色,许久没有动弹。御花园敞轩中的一幕幕,萧琉平静的话语,深不见底的眼神,临窗而立时那孤高清寂的背影,还有那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梅香与沉香……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轮转。每一次回想,心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扯着,泛起细微而持久的悸动,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疑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然。“困于方寸之间……”她低声重复着萧琉对那绿萼梅的评价。这话,是说梅,还是自况?那个坐拥万里江山、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女帝,竟也会觉得自己是“困于方寸”吗?那这天下,还有何处不是方寸?自己这挣扎求存、步步惊心的将军府,又算什么?她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些无用的思绪。萧琉的心思太过深沉难测,此刻揣摩,徒耗精神。她该想的是边市,是诚郡王,是那批“重物”,是她自己尚未完全摆脱的危机。萧琉今日明确告诉她,皇城司已在查诚郡王府,让她“稍安勿躁”,这或许是实情,但更可能是让她暂时按兵不动的安抚,或者警告。她不能全然相信。肋下传来隐隐的抽痛,提醒她伤势未愈,精力不济。今日入宫一趟,虽未劳顿,但心神耗损不小。倦意如同潮水,随着暮色一同漫上来。她扶着椅背起身,想唤人传晚膳,却觉得口中乏味,毫无食欲。“将军,”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惯常的小心翼翼,“晚膳已备好,是现在传,还是稍候?”“不必了,没什么胃口。撤了吧。”沈玦顿了顿,又道,“让厨房煨着点清淡的粥,我若夜里饿了再用。”“是。”福伯应下,却未立刻离开,似乎在门外犹豫。“还有事?”“回将军,方才……宫里又送了东西来。”福伯的声音压得更低,“是赵公公亲自送来的,说是陛下听闻将军今日在御花园吹了风,特意让太医院新配的驱寒散,并……一罐新制的玉肌膏,说是对祛除疤痕有奇效。”沈玦眸光微凝。驱寒散?玉肌膏?萧琉对她的“关怀”,似乎细致得有些……过了。是君恩深重,还是另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掌控?“知道了。收下吧,按例登记。”她语气平淡。“是。还有……”福伯迟疑了一下,“赵公公临走时,私下跟老奴说,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还夸赞将军在御花园所言,切中肯綮。”心情不错?沈玦回想萧琉今日的神情,平静,疏离,偶尔流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却实在谈不上“不错”。赵德全这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有意传递什么信息?“嗯。”她只应了一声,未再多言。福伯退下后,室内重归寂静。沈玦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肋下伤处。隔着衣物,仍能感觉到下面粗糙的疤痕轮廓。祛除疤痕的玉肌膏……她不需要。这些伤痕,是她活下来的印记,也是提醒她勿忘身份、勿懈警惕的烙印。只是……萧琉为何连这个都想到?是觉得她身为女子,又在御前行走,身上留疤不雅?还是……别的?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像是有羽毛轻轻搔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猛地打住思绪,不敢再往下想。夜色渐深,寒风叩击窗棂。沈玦简单洗漱后,便吹熄了灯,躺到床上。锦被厚实温暖,怀里的手炉换了新炭,散发着熨帖的温度。可她却了无睡意,睁着眼,望着帐顶朦胧的黑暗。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敞轩中,萧琉立于梅前的侧影。雨过天青的宫装,衬得她肌肤如玉,墨发如云。那支碧玉簪斜斜插入倾髻,在黯淡天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说话时,长睫偶尔轻颤,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沈玦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将脸半埋进柔软的枕褥。枕畔,那个杏黄锦囊散发着清冽安宁的香气,此刻闻在鼻端,却让她心绪更加烦乱。她伸手,将锦囊拿开,塞到枕头底下。可那气息,却仿佛已浸染了枕席,丝丝缕缕,萦绕不散。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昏沉,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边缘时,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不同于风雪的响动。很轻,像是夜鸟掠过檐角,又像是积雪从树枝上滑落。但沈玦几乎是在瞬间清醒过来,全身肌肉倏然绷紧。那不是自然的声音。她凝神细听,放轻呼吸。“嗒。”又是一声。更近了些,像是有人以极轻的力道,踩在了窗外的石阶上,旋即停住。有人!不是府中巡夜的护卫,他们的脚步声和节奏,沈玦早已熟悉。来人身手极好,几乎踏雪无痕。刺客?还是……宫里的探子?沈玦的手悄然摸向枕下。这一次,她的横刀静静躺在那里。冰凉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镇定的力量。她无声地握紧,缓缓坐起身,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没有第三声。来人似乎停在了窗外,也在聆听室内的动静。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寒风从窗缝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沈玦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也能感觉到肋下伤处因为紧张而隐隐作痛。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先发制人时——“笃,笃笃。”极其规律的、指节叩击窗棂的声音,轻轻响起。三短一长,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不是刺客的作风。倒像是……某种暗号?沈玦心头疑云大起。她没有回应,依旧屏息静气,横刀悄然出鞘半寸,在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冷光。窗外的人似乎等了一瞬,未听到回应,那叩击声又响了一遍,依旧是“笃,笃笃”,三短一长。这一次,沈玦听出了些许不同。这节奏……隐隐有些熟悉。在她极为久远、几乎已被尘封的记忆里,似乎有过类似的、用于夜半传递隐秘消息的暗号方式。是谁?旧日相识?还是陷阱?她犹豫着。冒险回应,可能暴露,也可能落入圈套。不回应,对方是敌是友不明,目的为何?最终,她轻轻吸了口气,用刀鞘的末端,在床沿内侧的木板上,以同样的节奏,极轻地敲击了一下作为回应——“嗒”。窗外静了片刻。随即,一张被卷成细筒的、比小指还细的纸卷,从窗纸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早已存在的破损小孔中,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无声地落在窗下的地板上。纸卷落地后,窗外那极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便迅速远去,消失在风雪夜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沈玦没有立刻去捡。她凝神又听了许久,确认窗外再无任何异动,才悄然下床,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窗边,先侧耳倾听片刻,又透过窗纸破损的小孔向外窥视。庭院中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星光,不见半个人影。她这才弯腰,捡起那个小小的纸卷。入手微潮,带着夜雪的寒气。就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雪光,她迅速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字迹是刻意扭曲过的、难以辨认的普通楷书,但笔画间的某些习惯,却让沈玦瞳孔骤然收缩。“子时三刻,西市鸣泉茶楼,天字丙号房。故人相候,事关三年前邺城旧事,与君切身安危。独自前来,切切。”邺城旧事!切身安危!沈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捏着纸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邺城!这个地名,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是她深埋心底、绝不敢轻易触碰的梦魇,也是她与萧琉之间,那道最深、最血腥的鸿沟。是谁?谁知道她的身份?谁知道她与邺城的关联?用这种方式找上她,是敌是友?“故人”……哪个故人?沈家旧部?侥幸逃脱的宫人?还是……当年那场滔天大火与屠杀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纸卷上的字句,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猝然插向她心底最隐秘、也最疼痛的锁孔。她几乎能闻到那股透过纸背传来的、陈旧的血腥和焦糊气息。肋下的伤疤,此刻也像是被这行字句引燃,灼热地疼痛起来。子时三刻,西市,鸣泉茶楼,天字丙号房。去,还是不去?这极有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利用她最深的秘密和恐惧,引她入彀。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纸卷送入她卧房窗外,对她府中防卫和作息规律必然极为了解。可能是宫中眼线,可能是诚郡王府的人,甚至可能是……萧琉的又一次试探。但,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真的有“故人”,知道三年前邺城之变的某些内情,知道她身份的真相,甚至知道……那场针对她的刺杀背后,更深的阴谋?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她明知可能是刀山火海,也忍不住想去探一探。她握着纸卷,在冰冷的窗边站了许久。寒风透过窗缝,吹动她单薄的寝衣,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恍若未觉,脑海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与风险。最终,她走到炭盆边,将那张小小的纸卷,凑近将熄未熄的余烬。火苗舔上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小簇灰烬,落在冰冷的炭灰里,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纸卷可以烧掉,但那行字,却已如同烧红的铁钎,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转身,走回床边,重新躺下,将横刀置于身侧。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仿佛已沉入梦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如同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庭院,看似平静,内里却已暗流汹涌,惊涛拍岸。子时三刻,西市,鸣泉茶楼。她会去。必须去。无论那是故人,还是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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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